一根根縫線飄散至裂隙之外。
守在裂隙外的來福便叼住那一縷縷縫線,頃刻間將之縫回原位。
一切俱在電光火石之間發生。
精蓮被縫在裂縫中間的頭顱徐徐轉動著,親眼目睹了終極伏藏內發生的一切,它將頭顱轉回原位,眼看到來福將裂隙最后遺留的孔隙縫好,它猛然間大睜雙目——下一瞬又似泄了氣的皮球一般,雙目中的滔滔火光盡數熄滅了下去!
“罷了,罷了…”
它喃喃低語,回味著終極伏藏里,金母貫穿魯母左眼的那一擊,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畏懼,以及…艷羨。
那樣臨時所做的手段,它卻無有可能做得出來。
眼下自身,看似有機會脫離禁錮,競得自由——實則根本沒有一絲可能,孰能知道,那個人在此后還有沒有留下其他手段來應對?
精蓮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看著蹲踞在山壁下的猊祖來福,遲疑著開口道:“你亦是我性中所出,今下雖然與我為敵…但你我畢竟也在此間相守了許多歲月,不若留下來陪我說說話?”
站起身形正欲離去的來福,聞聲扭頭看了精蓮一眼。
它猩紅的眼中,似有些絲遲疑。
正是這些許的遲疑,令精蓮心頭暗喜。
但下一刻,來福轉回頭去,直接展開身形,化作一萬千丈的長毛黑龍,游入天地虛空之間,剎那隱去形影!
“哎…”
大雪山上,徒留精蓮低沉的嘆息聲。
華山。
紫云觀藥王殿。
藥王殿內分上下兩層,中塑有‘藥王仙師’兩丈余高的造像,第二層上設有回廊,環繞整尊藥王仙師造像。
廟殿第二層少有香客,多是觀中道士登其上灑掃、清潔藥王塑像。
此時,藥王殿中人群熙熙攘攘,香客絡繹不絕。
蹲在藥王仙師及其脅侍前的香爐內,供奉有數尺來高的高香,香頭燃燒,青煙裊裊攀上大殿主梁,煙氣往四下彌散開來。
二層回廊上。
穿著一身整潔了不少的衣衫的吳道子與其師弟楊惠之立于欄桿前,吳道子新收的弟子‘王全’在其身后侍候。
“都是苦命人啊…
何日道觀佛廟之中,再無香火供奉,便說明天下萬姓盡能安居樂業,于塵世之中無有困頓煩惱了。”楊惠之雖然目不能視,但他心眼已明,一雙肉眼能否視物,于他而言實不是大問題。
他感受著此下藥王殿中越聚越多的百姓,感慨似的說道。
吳道玄目視底下人頭攢動,在那單薄的香火煙氣籠罩下,他與底下前來供奉香火的百姓之間雖只隔了不過一二丈的距離,卻讓他有一種雙方處于兩個世界的感覺。
“天下道觀佛廟之內,永遠少不了來上香的香客。
人世之中,最大困擾便是生老病死,但又豈止是生老病死?”吳道玄神色冷淡,搖頭說道,“你看底下這些人,哪個人心中不是轉動著萬般念頭,有萬般欲望。
他們來求神拜佛,求的是內心安定,求的是無有煩惱么?
我看不是。
他們所求太多太多了。
每個人的所求與欲望真正展現出來,那便是一座座地獄——這被人們塑造出來,用以滿足他們心念的神靈泥胎,更似是盤踞在他們心頭地獄中央的魔頭!”
王全站在師父身后,聽著師父這番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他覺得師父所言過于偏激,但深入去想,更覺得吳道子所說好似蘊有深深道理——王全搖了搖頭,不敢多想,他轉過頭看向楊惠之,目光惴惴,覺得師父作為客人在別人道觀里這般言語,未免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說不得就會激怒對方,被趕出道觀。
而楊惠之聞聽師兄所言,卻只是苦笑著搖了搖頭。
他未與吳道子多言甚么,反而與王全說道:“小郎不必這樣看老夫,老夫卻也不是此處的主人。
你家師父這么說話,惹惱了紫云觀的道士,人家要把他趕走,老夫也沒奈何。”
說著話,楊惠之捋須笑了起來。
王全聞言更加尷尬,他心中念想在那位盲眼老者面前,好似根本無從遮掩一般,盡被對方讀透了。
吳道玄被自己這一番言辭,帶出了內心深藏的情緒。
他滿腔孤憤,不知該如何平息,只是聽到楊惠之一番言語,終究發作不得,哼了一聲,未再多言。
廟殿第二層回廊上,短暫地恢復了平靜。
王全見狀,心里才松了一口氣,又聽楊惠之緩聲言語道:“大約在今日黃昏,圣人便會登上華山頂了。”
圣人?!
一聽這個稱呼,王全心頭一個激靈,驟然想到了甚么,猛地抬目看向身前的師父。
今時‘圣人’之稱,已不獨指長安皇宮里的那位了。
玄門都領袖,亦被天下法脈弟子尊稱‘圣人’。
因其圣德廣播天下,致‘天下無詭’之大盛世降臨,天下萬姓在諸法脈弟子熏陶下,亦漸以‘圣人’尊稱玄門都領袖!
在今下這個場合,雕圣所指之‘圣人’,自不可能是皇宮里的那位,必定就是玄門都領袖。
而玄門圣人,早在日前就回了信來,答應主持王全師父吳道玄與雕圣之間比試!
師父與雕圣之間的比試亦將近了!
比起這場比試,王全其實更期待能親眼見到圣人。
傳聞稱圣人‘龍鳳之姿,天日之表’——那樣風姿、那樣儀表究竟該是甚么樣子?
王全腦海中想入非非。
吳道子聞聽師弟言語,亦愣了片刻。
他轉頭看向楊惠之,面上孤憤之色一時消斂去,向楊惠之沉聲問道:“不良帥修行之高,天下之間,恐無人能及。
我聽江湖人說過,有些強橫存在自長安至洛陽,亦是一個時辰即至而已。
以他的修行,想往哪里去,不是須臾而至?
為何要到黃昏時才能登上華山頂?”
楊惠之聞言,無奈答道:“他如今偏要乘船騎馬從別處一路趕來華山,我卻不知他緣何要如此做。
師兄,圣人黃昏登上華山,他大約得在明日之后,才能正式談及你我比試之事了。
這幾日師兄好好歇息。
不知師兄是否準備好了?屆時會拿出怎樣畫作?”
“早已準備好,屆時可以揮毫而就。”吳道玄如是回答道。他胸中孤憤之氣醞釀太多歲月,以筆墨抒發出來,加之自身數年的積淀,自覺能畫就今生成就最高的一副畫作。
如此與楊惠之言語一番過后,一行人離開了藥王殿,又往別處觀賞風景去。
“師父。”
木門被推開來,一陣山風卷入昏暗的屋舍內,引得桌上蹲著的那盞油燈晃動了一陣燈火。
王全端著一個木盆邁入屋內,木盆里熱水晃蕩,蒸汽裊裊浮動。
他看了眼坐在小床上、面色隨燈火搖曳而明暗不定的吳道玄,返身把門關好了,將水端到吳道玄的腳邊。
吳道玄已經脫了鞋襪,腳踩在一只馬凳上,看著弟子把水端來,伸手要幫自己洗腳,他俯身攔住了對方的動作,以手撥了兩下水液,試過水溫以后,把腳探入水中。
吳道玄面上沒有甚么表情,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載滿了歲月的風霜。
他低頭搓洗著雙腳,與弟子相對沉默了良久,忽然開聲道:“你畫的那些畫,老夫也看過了。”
王全聞聲,眼中忽有亮光閃動。
只是他看著吳道玄的面色,眼底的亮光又黯滅了下去。
木盆里水液被攪動的聲響,攪擾著此下沉凝的氛圍,吳道玄直起身,拿起旁邊床沿上搭著的一條布巾,把雙腳上的水珠擦拭干凈。他丟下毛巾,抬目看了王全一眼,又道:“你委實是個沒有稟賦的人。”
這句話叫王全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吳道玄看著弟子的臉,他面上忽然露出一抹輕蔑的笑容。
卻不知是在嘲弄弟子那可有可無的稟賦?
還是在蔑視無影無形、高不可測的天命?
“沒有關系,老夫收你做弟子的時候,便想過了你會是這般沒有天賦的人——楊惠之是在畫道之上無有大成就,方才轉投雕塑一道的。
此事天下人皆知。
但天下人不知道,他所謂在畫道之上無有大成就,指的是比不過當時的老夫——老夫也不是阿貓阿狗,天下間九成九的畫師比不過老夫,他只比老夫差了一線——你明白了罷?
楊惠之在畫道之上可不是沒有稟賦!
相反,他在此道上的天賦極高,所以后來轉投雕塑一道,才能大放異彩,至于今時,被尊為‘雕圣’。”
“哎…”
王全低沉地嘆了口氣。
他明白了師父的意思——雖然時人常稱一條路走不通,還可以換一條路走,但于此‘天人之道’的修行中,一條路走不通,與這條路相鄰的許多路徑,大抵都是走不通了。
自身于雕塑一道無有稟賦,在畫道之上,同樣如此。
可師父所說‘已對自身沒有稟賦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又是甚么意思?
吳道玄瞥了小心翼翼的弟子一眼,嗤地笑了一聲,又道:“你與楊惠之不一樣,與老夫也不一樣。
正因為你一點天賦也無,老夫才要收你做弟子。
老夫偏要教一個不能感應‘天人真意’的人,踏足‘天人之道’!
世間名利、宿命暗流叫每一個人都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流,老夫顛沛一生,亦是這‘天命’矯作!
時運來時,便能名動天下,受萬人敬仰;
時運去時,便只能困頓潦倒,半邊不能勉強——這一回,老夫偏要勉強!”
師父的言辭里,包含了太多他個人對命運無常、人世變幻的孤憤不平,王全卻難以代入到師父的言辭里,于是便更難明白師父話中之意,那所謂‘偏要勉強’,指的便是要強行推動自身踏足‘天人之道’嗎?
“為師與楊惠之比試之時,你須在旁侍候。”吳道玄平息了情緒,與王全如是說道。
王全抬起頭,正看到吳道玄眼中某些堅硬如鐵的事物。
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吳道玄咧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等到比試過后,你便能踏足‘天人之道’了,為師以這條爛命作保!”
“師父,你…”王全總是聽到吳道玄動不動言及生死,心中隱憂更甚,“若不得踏足此道,那也是弟子的命數,弟子亦能接受。
靠著當下的手藝,弟子不說大富大貴,顧住溫飽卻沒有半點問題。
爭不到的東西,咱們何必去爭?
師父,實在不行咱們下山去罷,我給廟里塑像、給富貴人家做些雕工養咱們爺倆是不成問題的…”
“好,好…”吳道玄欣慰地點了點頭。
就在王全以為師父是同意了自身的提議之時,師父臉色忽然一變:“你有這份孝心就好。
但老夫而今必須得試一試。
入丨他娘丨的命數!”
圣人登臨華山的日期,比楊惠之預期更晚了一夜。
本該在黃昏之時登上華山的蘇午,一直到第二日晨間,才帶著陶祖、洪仁坤、李黑虎肉身出現在華山上。
此時,華山山道上已經不見游人影蹤。
華山群峰皆在一夜之間,被鎮詭司不良人占據,一張縝密的網絡將群山牢牢包裹,聚集于山上山下的游人、百姓,更在玄門一道旨意下,被當地鎮詭司、官府聯手疏散。
今下的華山山道上,便只有蘇午一行人而已。
“如今總算是玩夠了罷?”蘇午轉頭看向陶祖、洪仁坤二者,眼神有些無奈。
他帶著陶祖、洪仁坤一路而來,之所以會在路上耽誤十余日的時間,正是因為陶祖、洪仁坤一路上要尋幽訪勝、游山玩水。
依他們二人的話來說,他們行將就木,這次死去以后,不知甚么時候才能活過來,甚至不知是否還有活過來的機會,自然要趁著還活著的時候,在天下間玩個痛快才夠。
兩人所言確有道理,蘇午拒絕不得。
畢竟這次陶祖、洪仁坤死劫降下,哪怕是蘇午能逆轉局勢的最樂觀情況之下,也不過是留下陶祖、洪仁坤二者的真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