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吳道子這副樣子,王全又于心不忍,覺得他這么大年紀還要上山來求道,其實比自己更加可憐,心中憤懣一下子便消散了許多,就收了聲,也坐在一旁,待吳道玄喘勻了氣,休息好以后,又與之結伴上山。
兩人互相之間,也沒有甚么言辭。
但彼此又有一種默契,一路上走走停停,縱然上山下山游人頗多,人流也未將二人沖散。
天色將黑的時候,兩人終于臨近華山頂,爬到了紫云觀近前。
今下即便天色已晚,華山頂上只見微弱天光,但紫云觀山門前依舊人頭攢動,南來北往的人們烏泱泱一片聚集在只開了一道角門的紫云觀周圍,有些人試圖硬擠進道觀之內,被角門前守候的道士嚴肅喝止。
亦有人繞著紫云觀外頭的圍墻,尋找低矮之處,偷偷翻進墻去。
——那些翻墻進去的人,都在須臾之間,又被丟到了墻外。
守在道觀山門前的道士大聲道:“如今天色太晚了,諸位還是快往山下去罷。待到明日一早,楊大師門下的幾位高徒,依舊會在紫云觀內等候最先前來拜會的二十人,一一給予指點!”
那守門道士話音一落,四下烏泱泱人群中,頓時傳出陣陣吵嚷之聲。
聚在山門外的人們的不滿,一下子涌溢了出來。
“什么話?!
我們等候了整整一日,連楊大師幾位弟子的面都見不得,明日還得再等?!”
“山風如此兇惡,吹得我老人家骨頭都要散了,求求道爺們行行好,放我進道觀去暖和暖和罷…”
“這位老人家太可憐了,您們修道之人,以救度天下為己任,怎能沒有憐憫之心呢?還是快放他進去罷——我幫著攙扶老人家,把他送到道觀里,我就自己離開…”
“楊大師如今功成名就了,也不把我們這些人放在眼里了,擺出好大的架子呦…”
守門道士被山門前眾人的吵嚷聲、譏諷之聲激得面色鐵青。
他一手撐著門框,拒阻住那些想趁亂鉆進道觀里的人,再次揚聲道:“從此處往下走不遠,有一處叫桃花峪的所在。
彼處修建了很多民居,有下山不便者,可在彼處將就一晚。
至于其他的…貧道已然多次與各位說過,楊大師而今客居我紫云觀,本沒有在此間開門收徒的意思,架不住有人走漏了風聲,是以令門下弟子代為勘驗想來拜師之人的資質。
每天二十人,對于楊大師一行人的精力已然消耗極大。
畢竟,他們此行是有正事須要辦的!”
守山道士話音落地,聚在山門前的人們,有些聽進去了他的言語,搖頭嘆息著,轉身往山下走,先去下頭桃花峪的民房里占個位置。
有些則仍舊停留原地,不肯離開。
其中有人忽地怪笑幾聲,當即諷刺起來:“現在聚集在這里的人都不止有二十個,數百余人也有了!
如此情形下,楊大師每日還只放出二十個名額,分明是打發要飯的,將我們當要飯的看了!
一邊要賢名,一邊又不肯多做事——玩不起就別玩!”
那人話音才落,守門道士身后,忽地閃出一道人影來。人群外圍的王全與吳道子,都才看到那道士身后黑影閃過,緊跟著一渾身披覆漆黑甲胄的甲士,便乍然聳立于人群中!
甲士本身就極高大,在身上這副看不出材質的漆黑甲胄包裹、襯托之下,更如同一尊黑黢黢的鐵塔一般。
他此刻單手從人群里拎出一人來。
那人被甲士的舉動嚇得怪叫不已,聽其聲音,正是先前怪聲怪氣出言嘲諷的那個。
“玄門于天下各州縣之中,皆設有‘科考’。
你等若真心想參修妙法,又有心性、才學,大可往‘科考’之中一試,能否拜入玄門,拜入楊大師門下,科考之后,自有結果。
緣何不去那科考中真刀真槍的拼殺,反而非要在這里聒噪?
可是將這里當作了終南捷徑?”披覆著漆黑甲胄的士卒低沉話音落下,四下里頓時鴉雀無聲。
猙獰鬼臉面甲之下,冷幽幽目光掃過在場眾人。
聚在山門前的人們登時臉色訕訕,紛紛作鳥獸散。
他們卻是被那甲士的言辭戳中了心事。
人群外圍,王全聽得那甲士一席話,臉色也有些尷尬,他見眾人皆四散離開,便也想跟著離開,只是下意識轉頭看了身旁老者一眼,卻見老者站立如松,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王全內心斟酌著言辭,正想同吳道子言語,未想到一路上不與自己搭話的吳道子,今下主動出聲。
吳道子指著那一身黑甲的士卒,向王全說道:“這個甲士身上披覆的甲胄,便即是‘生人甲’。”
“生人甲?!”
一聽老者言語,王全再看那黑甲士卒,眼神中更多了幾分敬意。
大唐生人甲,實是社稷神器。
造就今天下無詭之盛世,生人甲在其中至少占據六成功績!
如今縱然生人甲在天下各州縣已極普遍,但卻也不是常人所能見到——這還是王全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一宗生人甲。
這位甲士既穿戴了生人甲,便應是鎮詭司中不良人了。
楊大師領弟子客居紫云觀,要在華山完成其平生最巔頂作品一事,還引來了不良人鎮詭隊扈從?
王全心中正想入非非之時,身旁吳道子忽而又道:“詩文書畫之中‘天人真意’,便能用來造就生人甲。”
“嗯。”這一點,王全還是知道的。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還未來得及說其他,便見那鐵塔般的甲士忽然邁開步子,朝他們走了過來——
紫云觀山門前聚集的人們,已經紛紛散去。
此下于邊緣地帶,吳道子與王全根本未作任何遮掩地對那甲士‘評頭論足’,自然會被對方所查知,引來對方的關注。
見那披甲巨漢邁步而來,王全臉色頓時十分緊張。
吳道子這時反而搖頭冷笑著,與王全說道:“你不是想入紫云觀見楊大師,看看自己在雕刻一道上有無天賦么?
今下機會來了。”
“這這這…現在也不是時候啊!”王全腿肚子直哆嗦。
“怕甚么?
來!”吳道子話音一落,從衣袖中伸出手,一把拽住了王全的手腕,跟著就拉著他,迎向了那披甲巨漢——
王全被老者突然舉動嚇得額頭冷汗直冒,他還未反應過來,便撞上了那披甲士卒冷森森的目光,立時呼吸一滯,就見那巨漢在自己兩人身前站定,沉聲道:“為何還在此地逗留?”
“我…”王全才說了一個字。
就聽身旁老者揚聲道:“老夫要見楊惠之!”
聽其這般趾高氣昂之言,王全背上浮起一層白毛汗!
披甲人亦將目光投向了這個滿身酒氣的老者,他還未及回復對方甚么,便見對方直接解下腰間一物,朝自己擲了過來——
他伸手將那物件抓住,在掌心攤開一看——卻是件玉佩。
“我乃吳道子,今下特來拜會師弟楊惠之。
你把此物給他,他自有分辨!”吳道子長聲說道。
“吳道子?”
披甲人微瞇雙眼,看了看吳道子,又看了看手中玉佩,最終未有多言甚么,拿著玉佩轉身走入紫云觀中。
紫云觀中。
王全心頭惴惴,看了看走在前頭的老者背影,埋頭邁過宮觀前的門檻,跟著吳道子繞過了那面雕繪諸般神靈的石屏風,從宮觀后門走出。
一走出后門,眼前視野便陡地開闊起來。
寬敞的院落間,一盞盞燈火散落在院落四處,映照出擺設在院落中的一方方石塊。
十余個匠人借著燈盞散發出的光芒,手持錘鑿刻刀,圍繞著那些石胚敲敲打打。
石皮石屑撲簌簌而落。
本只是路邊隨處可見的大石頭,在那些匠人運用工具敲打雕刻之下,逐漸改變了模樣,又好似是石中本有那諸般或美麗婉約、或陽剛俊朗的宮娥與神靈,只是將石皮剝脫盡了,才能看到她們的真容。
王全看著那些在院落里忙碌著的工匠,頓時明白自己被引到了個甚么所在。
——此處應當就是楊大師領諸弟子做華山雕刻種種準備的場所了。
他一念及此,便將目光投向最前頭引路的道士。
那道士這時亦側過身來,看著王全身前的老者吳道子,一手指向某個未被火光照亮、仍在不斷傳出叮叮當當敲打雕刻之聲的角落,與吳道子說道:“楊大師便在那里。
大師令貧道請您到此處來,您只管過去就是了。”
“嗯。”吳道子淡淡點頭,轉而朝身后的王全招了招手,見王全猶豫著不敢近前,他一把拽住對方,拖著對方穿過了石林聳立的院落,往那未有燃亮燈火的角落而去。
院子里雕刻石塊的匠人們,大都對突然而來的二人不作關注。
僅有二三個匠人,也只是以眼角余光瞥過二者,便又回頭去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去了。
在他們的刻刀之下,種種雕塑栩栩如生。
有一種王全從未感受到過的意蘊,在那雕塑形成的紋理、線條之中流淌著,那般意蘊,賦予了一塊頑石如有生命一般的靈性。
王全對此嘆為觀止,目不暇接。
只是穿過后院短短十幾步路而已,沿路所見石雕,卻仿佛能填滿他的見識,乃至讓他生出一種即便如此,也不虛此行的感覺!
這十余個匠人,想來就是楊大師此次帶到華山來的那十三個弟子了!
“跟上來。”
走在前頭的吳道子提醒了王全一聲,令他回過神來。
兩人結伴走近那處遍處堆積木石的角落。
角落里,一張矮凳上,一白發蒼蒼的老者系著與其他雕匠一般無二的圍裙,側對著吳道子、王全兩個,正握著一塊木頭,在那木頭上雕刻著什么。
老者雖然睜著雙目,但雙目無神——竟已然目盲了!
看著角落里安坐的白發老者,見其雙目已盲,不論是吳道子,還是王全都愣了愣神。
王全未曾聽說過,雕圣雙目已盲的傳聞!
吳道子已經數年不曾見過自己這個師弟,更不知對方已經眼盲,且只是數年過去,對方的老態,比自己更甚!
他定睛看了看那位老者,最終確定——縱然數年未見,那盲眼老者也確實就是自己的師弟,而今聲名隆盛的雕圣楊惠之!
吳道子一時失神!
他確定此行后,設想過數次與楊惠之再見的情形。
不論是在哪一種情形里,楊惠之都或是氣度不凡的宗師儀態,或是養尊處優的貴人之相,他從沒有想過,自己這位貴為開元第一圣的師弟,會以這般落魄又平庸的儀態出現在自己眼中…
但事實偏偏如此!
吳道子的眼神變得愈發復雜,一時未有言語。
雕琢著手中木塊的楊惠之,似在這時察覺到了吳道子、王全的到來,他抬起頭,一雙無神的雙眼對著二人站立的方向,笑容溫和地問道:“可是吳師兄過來了?
吳師兄還帶了自己的弟子來?”
“…嗯。”吳道子沉默了片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把一個勁想往后躲的王全拽到身前來,拍了拍王全的后背,向楊惠之出聲道,“此人仰慕師弟大名,欲上山來拜見師弟,向師弟求道。
老夫正好經過此地,聽聞師弟暫在此處安頓,便和他一同上山來,看一看師弟今時情況如何?”
王全聽著吳道子的話,一時滿面驚訝,看著吳道子瞪大了眼睛。
對方先前可不是這么說的!
明明是其亦有拜見楊大師之心,自己與之同路,二人結伴而行而已,到了現下,卻變成了其是陪著自己順路至此!
身臨當下情形,王全也反駁不了甚么,只得訕笑著向楊大師行禮。
楊惠之點了點頭,卻仍舊面朝向吳道子,他神色寬和,分明雙目無神,卻好似已經洞見了真正內情:“師兄看老夫今下狀況如何?”
吳道子搖了搖頭:“看起來不太好。
我以為你被尊為塑圣,又執掌玄門神工局,那位應當對你多有照拂才是…卻未想到,你比我的境遇更加不堪,今時竟然已成了一個盲人…
你的雙眼,是怎么盲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