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九年。
玄門總理天下法脈,設十天干、十二地支、六十甲子共八十二支鎮詭隊,廣布巨唐諸州縣,清理詭災禍患。
至于鄉野之間,則以‘灶王神教’薪火傳遍各處。
大唐生人甲盈滿朝野,以至于鬼市暗巷之中,漸有殘損生人甲流通。
普天之下,名山大岳之間,興設‘詭獄’,乃立五岳黑獄、十七大獄、四十九鐵獄,關押天下鬼祟,時有雕刻工匠‘楊惠之’聲名鵲起,于諸名山間雕刻神佛之相。
此般山岳威靈,自有神異。
或能庇護當地百姓,或可威壓流竄惡詭。
楊惠之因而被尊為開元第一圣,世稱‘雕圣’、‘塑圣’。曾經與之齊名,甚至名聲更壓過其一頭的‘畫圣吳道子’,此時已然偃旗息鼓,去向逐漸不為人所知。
天下之間,英雄輩出。
詭患災禍一時止息。
‘天下無詭’的大盛世,就此而至。
時人稱當朝皇帝‘李隆基’為‘圣帝’,比圣人作天日,李隆基垂拱而治,令天下有如此繁榮局面,因此廣受臣民擁躉。
其時,天下法脈盡數歸攏玄門之中,總攝玄門領袖‘張午’者,因開創‘生人甲’體系,于大唐諸地鄉野之間播撒香火,派駐鎮詭隊,鎮壓諸多天詭、鬼王于五岳大獄之中,更難免聲名盛極。
天下法脈傳人,乃稱張午作‘圣人’。
玄門都領袖與今時圣帝,正如日月當空,一時同輝。
山月泠泠,松風徐徐。
月光將山石映成一片雪白,林間樹影隨風輕動。
幾道人影漫步于這片少見人跡的山林間,不時有其他人穿過深林,聚集在那幾人周遭。
他們的交談聲散在了林風中。
“應當就在此處了。”
那幾人在林間走動良久之后,便至一片草木極為茂盛,四下群風吹蕩更為激烈的地域當中,其中有一人在此時忽然出聲,隨著那人話音落下,簇擁在他周圍的眾人紛紛停駐腳步。
在那首先出聲的高大身影一旁,一白發白須、體格健碩的老者環視周遭低垂的山峰,又將目光投向腳下這片顯得異常高聳、凌沖于四下群峰之上的地塊,他眼神若有所思地道:“四面低垂,而八風激蕩匯集在此,龍脈游曳不定…
這是‘天沖’的大兇風水局?”
一眼就看出了此間風水局的白發老者,即是茅山巫開山祖師陶祖。
他此時正伴隨在蘇午身畔。
蘇午身邊,除卻陶祖、洪仁坤兩人之外,還有一渾身被生人甲包裹著的壯碩身影。
那‘人’靜立于蘇午身畔,一動不動。
甲胄之下,甚至沒有呼吸與心跳。
此‘人’其實是一具‘活死人’——自蘇午令真閭山現世,閭山道匯集于玄門之中往后的數年內,他一面加速收押天下厲詭,平息巨唐詭患的步伐,一面周游天下,尋訪名山大岳,欲將那些與想爾、與自身一同履足今下巨唐時空的舊人們盡皆找到。
如李青苗、秀秀、李虎等灶班一脈師妹師弟,在此之前,已經聚集在蘇午身畔。
她們而今依照蘇午的指示,正在尋索天下各處‘人初大灶’遺留的痕跡,唯有真正找到‘人初大灶’以后,才有可能借助人初大灶踏足燧皇所在之地,找到珠兒寄托彼處的真靈。
而初玄、嬰初兩個背陰廟系弟子,如今已融入玄門之中,各自帶領著一支鎮詭隊,平息天下詭患。
背陰廟系弟子、灶班師弟師妹、閭山群道與蘇午在本時空相遇、匯聚,全然是在機緣巧合之下。
蘇午找到他們,并未耗費多少氣力。
但除了這些舊人,剩下的柳飛煙、李黑虎兩位舊人,蘇午足足耗費了四載時間,亦只找到了半個——即是蘇午身旁這位被生人甲包裹著軀殼、無有心跳與氣息,似死而未亡的活死人李黑虎。
在蘇午多番推演之下,才勉強捕捉到一縷李黑虎的因果。
他尋見黑虎之時,黑虎便是這般行尸走肉的模樣,漫步于一片渺無人跡的荒山之中。
其所容納、封押的厲詭,已在其身上復蘇。
同時有許多外來厲詭,盤旋周游于黑虎身軀周圍,試圖寄宿在李黑虎的肉身之內。
而黑虎失卻了性靈神智,竟不知運用自身的力量來鎮壓在自身肆虐的厲詭,蘇午為免他情形進一步惡化,只得為之量身打造一副生人甲——包裹其身的生人甲,既能重新封押其所牽連之厲詭,亦能保護黑虎的軀殼,免遭更多鬼祟侵染。
當時蘇午見李黑虎身上如此情形,還以為他未能成功渡過生死劫關,所以淪落至此般境地。
但蘇午將黑虎安頓好,仔細探查過后,卻發現李黑虎已然渡過了一重死劫!
只是其劫身、性靈全無影蹤。
哪怕蘇午找到黑虎肉身,亦無法借此追溯其性靈因果、劫身因果!
至于今時,仍然能遮瞞蘇午目下因果,使他一無所獲,同時又極其擅長操弄因果痕跡的存在,唯想爾一個而已!
黑虎身上變故,蘇午幾乎可以斷定,此必然與想爾有關。
想爾在蘇午身邊留下了諸多暗手。
如先前的初玄、嬰初之劫身,以及現下只剩無有意識之肉身的黑虎,都可以看做是想爾的暗手。
它們一時隱匿,看似尋常。
但一旦爆發出來,將會是怎樣后果?蘇午亦難測定!
“確定那個柳氏女便在此處嗎?
此處是十絕風水兇局之中的‘天沖’局,在此地安葬自身來修煉‘魔身種道大法’,倒也深有可能。”陶祖轉頭將目光投向蘇午,再次出聲同蘇午問道。
蘇午看著腳下堆積草木枯葉的土地,頭也不抬地回應陶祖道:“似黑虎、柳飛煙兩人,因果痕跡全被抹除了個干凈。
當時若非黑虎自行出世,有不良人檢測到他的影蹤,我甚至不能查見與他相關的任何蛛絲馬跡,能夠尋找到他的軀殼,完全是僥幸。
而今亦是借著一縷偶然得來的‘天怨神韻’,推演到柳飛煙可能葬身之地而已。
真實情況究竟如何,還須得掘開山石,劈開地脈,方才能探知,卻無從確定她是否真在此處。”
陶祖點了點頭。
李黑虎、柳氏女他卻是都見過的。
他眼中流露回憶之色,接著向蘇午說道:“你那些灶班同門,之所以能脫出死劫,你能不費吹灰之力,就與她們相遇,多半是因為那頭騾馬的緣故。
那騾馬本身甚為奇異,它無意間容納的厲詭,也非比尋常。它還得了鐘遂的教誨。
正因此種種,導致想爾或許都來不及在它身上矯作甚么,無從去抹除它的因果痕跡,它便自行走出景室山,被你門下弟子帶回長安來,與你相見了。
你那些閭山同門,能夠與你相遇。
道理大概與你那些灶班同門一樣,他們背后皆因想爾支撐,想爾無從矯作他們的因果。
而你那兩個背陰一脈弟子,便是成功被想爾設下暗手了。
想爾故意把他倆推到你面前來。
至于李黑虎、柳氏女他們兩個…”
陶祖瞥了眼蘇午身旁靜立的黑虎肉身,眼中精光閃動:“應當是他倆本就特殊,所以想爾對他們本身干涉更深…”
蘇午抬起頭,目光看向陶祖。
陶祖咧嘴一笑,指了指李黑虎:“此人在清時,被諸多法脈一致認為是身具天命之人!
雖然清時的天命人,在唐時究竟還帶有幾分天命,尤未可知,但李黑虎這個背負天命的命格,總不至于被輕易忽略。
而可能就在咱們腳下的柳氏女,更被‘天根’糾纏。”
“黑虎性靈、劫身盡皆隱沒無蹤。
與此相關的因果更蕩然無存。”蘇午緊皺著眉頭,道,“當時想爾與我們同歸今下時空之時,他還將現世諸名山大岳一同帶入了此間時空之中——黑虎的性靈與劫身,會不會就留存于并入此間時空的諸多名山大岳之內?
現世諸名山大岳,至今還未曾顯露任何影跡…”
蘇午一邊與陶祖言語著,一邊俯身下去,一只手掌按在了腳下堆積枯葉的地面之上——
他體內三相交轉。
一縷縷神靈本源媾丨和了黃天神韻,交融著人道氣脈,從蘇午掌心發散而出,如無形的蛛網般,在瞬息間覆蓋了此間的群山!
莫名氣韻滲入泥土山石之下——
蘇午腳下的泥土剎那間墳起塊壘,諸多裂縫不斷蔓延,其下如玉髓般的氣脈就此暴露于蘇午眼下!
深深溝壑底。
流轉不息的山根龍脈之中,未曾見到有任何異常!
柳飛煙的形跡并未在此間顯露出一絲一毫!
“她不曾葬在此地…”蘇午嘆息一聲,收回手掌,四下里墳起的地塊像是被一只巨大手掌一剎那撫過,一時間紛紛平整了下去,恢復原貌!
蘇午接著道:“今下亂魈山地域,已是柳飛煙殘余因果最終指向之地。
然而此間亦沒有留下她的分毫影跡…再去探查別處,也已無意義。”
他費勁心力捕捉到這一縷殘存的因果,都尚不能找到柳飛煙的影蹤,又何談其他?
眼下除非想爾主動放出柳飛煙的影蹤,否則,蘇午想要找到柳飛煙,便幾乎沒有可能!
如今天下詭患漸息,一派歌舞升平之相。
曾經蘇午許諾的天下無詭之世,今時已然實現。
但想爾留在天下間的迷局仍在,沒有一絲被破解的趨勢。
那些隱藏在水面之下,在歲月長河中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但每一次出現都必然引發時局天翻地覆的恐怖厲詭,更不曾被蘇午真正關押,它們只是暗暗蟄伏于某處,等待時機一現,即會破冰而出,攪亂天地!
蘇午擰緊眉心,看著身旁的陶祖、洪仁坤,道:“這四年有余的時間里,我領兩位周游天下,尋訪名勝古跡,游覽高山大岳,兩位想來已經玩得盡興了罷?”
四載有余的時間里,蘇午拜訪今時天下才人秀士,更收集起了不知多少道天人真意,造就了多少宗生人甲。
與此相比,帶著陶祖兩人游山玩水才是次要。
陶祖聞聲嘖了嘖舌。
洪仁坤則看了蘇午一眼,道:“難道我們說自己還沒玩夠,你能放我們再去多玩一些時間?”
蘇午搖頭:“不是我不愿再讓兩位盡情玩樂。
實則是今下已經沒有時間了——
祖師,洪兄,可曾準備好自己的死期了?想好要死在何處了?”
“死在長安行不行?”陶祖忽然向蘇午問道。
蘇午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看來是不行…”陶祖搖了搖頭,面色竟還有些惋惜,他轉而又道,“那便定在華山罷。
我和阿坤選華山作自身的葬地。”
“華山?”
蘇午未有料到陶祖會選在此地以渡生死劫關,他低眉沉思了一陣,最終點了點頭:“華山根脈雖已被彌合,更有‘五岳大獄’鎮壓在彼處,但華夏根脈之中,終究還是留下了傷痕。
兩位選華山作自身的葬地倒也合適。”
“嗯。”陶祖應了一聲,接著道,“咱們這便往華山趕罷,一路車馬交通回去,到華山的時候,大抵也到老夫和阿坤的死期了。”
“好。”
華山。
詭獄‘五嶽’之首。
西天世界群僧性靈聚集于此,鎮壓五嶽之中厲詭兇邪,諸不良人關押厲詭的車隊于此頻頻往返,然而天下游人們,并未因華山如今變作一處‘絕兇之地’,而停止登臨此山,相反,因詭獄五嶽之首的名頭日盛,往來此間的游客反而日益增多。
山腳下門庭若市。
山道間游人絡繹不絕。
此時,華山腳下熙熙攘攘的游人之中,便有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撐著一根拐杖,仰頭看著華山主峰之上,那漸被蒼翠綠樹遮蓋住的‘五嶽’二字。
他一雙渾濁老眼,盯著那兩個字看了良久,方才回過神來,隨手拽住身旁一個年輕游人,乃向對方問道:“小郎君,老夫同你問個路。”
側身對著老者的年輕游人轉過臉來,就從老者身上聞到了一股被酒水腌透了氣味,那般氣味沖擊著年輕人的鼻翼,令之一下子皺緊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