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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8、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下)

  一道道消息、一個個聲音隨著群僧諸道不斷涌入宮殿之內,而在殿中傳揚開來,致使殿中氣氛乍然如一鍋沸騰的水液。

  每一個宮人、供奉、甲士的面孔上,皆有種種不同表情。

  只在玄宗皇帝掃視周圍之時,那些人面上的神色方才倏忽收斂,又換上一副恭順的模樣,仿佛他們仍舊對玄宗忠心耿耿。

  玄宗皇帝喉結滾動,他僵坐在御座之上,目光投向宮殿之外,看到宮殿外玄黃二色交織的天地,在那玄黃天地之間,他看不到其他任何形影留駐其中,內心更因此而充滿了難言的恐慌。

  今下若走出殿內,迎接自己的將會是怎樣結局?

  他原本服用袞冕,高坐御座,就為了在此間迎接蘇午——自身寄托于宗廟之內的一縷性靈,都被張午一箭釘殺,張午那支金箭至今仍留在宗廟之內,便似一柄鋼刀一般懸在玄宗頭頂。他因此明白,哪怕只是張午自身的實力,亦絕對已經到了自身難以企及的地步。

  又何況對方還有閭山真人、不良人等諸多底力在身后支撐?

  自身在此般情況下,仍與張午為敵,實不過是負隅頑抗而已!

  玄宗皇帝令禁中侍衛、供奉做出種種準備之時,便已然預感到自己最終結局——自身絕無勝機,此戰必敗!

  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有退縮。

  敗不過一死而已!

  自身在這御座之上,衣袞冕而死,卻也仍舊是李唐皇帝!

  可現下有僧人步入殿中,為他傳來這諸般消息——

  “陛下,鎮國侯已在殿外,請陛下直趨拜見!”

  最后一個傳回消息的僧人,此時再次將話語重復了一遍。僧人供奉稍稍加重了語氣,以喚回玄宗飄搖于九天之外的神智。

  玄宗低垂眼簾。

  時間在此刻好似凝滯了。

  他預想之中,自身會端坐于李唐皇位之上,衣袞冕而死的結局,此時因僧人供奉傳來的這道消息,而盡皆落空。

  他慘白著一張臉,沉默了良久。

  種種意味莫明的目光交織在大殿之內。

  那些目光好似從未曾落在玄宗皇帝身上,但它們卻終究壓垮了玄宗皇帝的意志——在良久之后,玄宗皇帝口中發出一聲頹唐的嘆息:“哎…”

  隨后,圣人扶著扶手,想要撐起身軀。但他此時不知為何,雙腿分外無力,縱然以手撐扶手,一時之間卻也難以直起身形。周圍宮人見狀,低頭過去攙扶住玄宗的雙臂,將他硬生生從御座上撐了起來。

  從御座之上,至于宮殿門口這數十步路,于玄宗此時而言,好似走了數千里那般漫長。

  他臨近宮殿門口之時,渾身已是汗如雨下。

  臨近宮殿門口,他亦終于看到了殿外垂手而立,神色平淡的張午——這時候,他身上不知何處陡生出一股氣力來,令他已經軟下去的雙腿猛然間撐得筆直,他推開攙扶著自己的宮人,緩步走近張午身前。

  玄宗皇帝張口欲語——

  蘇午目光壓落。

  那無形的目光好似一座山,頓時壓得他抬不起頭來。

  他心中分外屈辱,那股盤旋在體內的勁力此時更激烈地噴涌出來——此時縱被張午就此打殺,他也絕沒有半分畏懼!

  然而,隨著張午開口出聲,他心底才迸發出的那股死志,一下子又消褪個干干凈凈:“皇帝。

  今日之事,就此了結如何?

  禁中內外臣僚侍者,對今日之事絕不會留有絲毫記憶——一夜過后,明日又是個明朗天氣。

  你照常上朝,治國理政。

  而我亦如從前,推行‘天下無詭’之治。你我互不干涉,如何?”

  蘇午心中想得明白。

  如今雖能殺了玄宗皇帝,但于大局不利。

  ‘治天下詭’事,不必玄宗插手參與,但亦需借李唐皇帝之名,調配諸般資源,鼎力配合。

  更何況,天下之事,黎民生計,亦不僅在‘治詭’一事之上。

  玄宗皇帝安在,其若能好生配合蘇午,則于天下人有利。此時奪去其性命,反而引致朝局動蕩,方有盛世之相的開元時代,亦將就此而斬。

  而且,李唐皇帝修行‘五德社稷體魄’,亦甚為奇異,乃憑借代代皇帝積累而來的五德五方之氣,修煉體魄,同時此般五德之氣,又與國運緊密牽連——此時打殺李唐皇帝一人,便亦相當于毀損國運!

  今時蒸蒸日上的國運,對蘇午所推行‘治天下詭’事,亦是絕大助力。

  是以,蘇午自一開始的根本目的,便不是要斬殺玄宗皇帝,自身取而代之——他所行所為,無不是在逼玄宗‘回頭’,以戰止戈。

  李隆基不知蘇午心中所想,他被蘇午逼迫著出離宮殿,前來‘拜見’蘇午,心中之屈辱無以復加,由此已萌死志,更覺得自身死期已至,今時已經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迎接自己的死期。

  卻未想到在此時陡聽到蘇午開口,稱彼此之間仍可‘相安無事’。

  今下之事,權當從未發生。

  此夜過后,今下之事不會留下絲毫痕跡。

  言辭處處皆是在表示,其可以給自身一條生路。皇帝之位,仍在自己手中。如此峰回路轉,一下子抽干了李隆基的所有勇氣。

  一切既能照常如舊,自己又何必求死?

  此念一起,玄宗渾身力氣頓時消去無蹤,猛然間坐倒于地,他仰頭看著蘇午,眼神里滿是畏懼:“朕之生死,如今皆在你一念之間。

  你足可以殺朕而后快,天下之間,再無第二人能叫你付出任何代價。

  為何…你為何…”

  “我又不是為了這一時之快。”蘇午咧嘴一笑,他在玄宗身旁蹲下身去,手中倏忽多出了一支金光箭。

  此箭貫連著李唐宗廟,在蘇午手中亦輕若無物。

  在玄宗顫抖的目光中,他將這支金箭遞給了對方,口中道:“閣下性命安危,李唐皇脈興衰,而今盡在閣下自己手中。

  皇帝何去何從?

  是成一代圣君,或為無道國賊?

  俱在你一念之間。

  皇帝,好自為之罷。”

  說完這一席話,蘇午長身而起,一陣大風裹挾起他的身影,大風回轉之時,他的身影亦消失不見。

  玄宗垂頭看著手中那一支金箭。

  金箭在他掌中融化作一縷光,而后緩緩在他眼下消失干凈。

  但在他心中,如今卻能時時刻刻感應到那支金箭的存在了——那支羽箭依舊牢牢釘在李唐宗廟之中,它一日不得脫落,玄宗性靈便一日不能移回宗廟之中,獲得皇脈庇護。

  這柄鋼刀,長久地懸在了玄宗皇帝頭頂!

  “霍光故事,而今再臨了…”

  他喃喃低語,失魂落魄地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天地之間飄搖的黑風逐漸消止,有宮人看到了坐在殿前、衣袞冕的皇帝,頓時惶恐不已,匆忙迎上,口稱‘陛下’。

  玄宗皇帝轉頭去看那宮人的神色,確信對方對于先前種種,未有存留半分記憶。

  今夜之事,除卻蘇午與玄宗本人,禁宮內外無有知者。

  “陛下,今夜風大…”那太監攙扶起玄宗皇帝的身軀,同時絞盡腦汁地斟酌著措辭,想要遮掩去玄宗失魂落魄坐倒在地的這一幕。

  而玄宗瞥了他一眼,直起身去,轉身歸返殿中。

  不久以后,即有一道旨意傳出大明宮,直抵不良人公署。

  敕曰:惟玄元降祚,啟我唐運…不良帥張午,德行兼備,英才天縱,授鎮國公,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

  而‘玄門榜’上,張午位居三甲,領‘玄門都領袖’大位,總理陰陽,決斷天下法脈,治天下詭。

  原本的‘不良人公署’,自圣人下旨以后,再度擴建為‘玄門公署’。

  玄門下設鎮詭局、神工局、詭獄三大機構,諸不良人盡皆并入三大機構之中,徹底轉為玄門中人。

  自‘神工局’掌握‘生人甲’的鑄煉技藝漸于天下之間傳揚開來,天下之間,諸多民間教脈弟子競相來投。

  公署之前,門庭若市。

  此時,玄門前院之中,某間靜室之中。

  蘇午于主位正襟危坐,在他下首左右兩側,一個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各自安坐。置身于眾女簇擁之中,蘇午眼觀鼻,鼻觀心,好似變作了一具木雕泥塑,自身氣息收斂近乎化無。

  但他是此間丹加、鼎靈、江鶯鶯、晴子、平靈子、卓瑪尊勝等一眾女子眼神流連的主要目標,今下縱能將自身氣息收斂化無,卻無法隱去自身的存在——如此反因眾女目光大都集聚在他身上,而更凸顯出了他的存在感。

  他便將目光投向眼前桌案,細細觀察著桌案上的每一道紋理、每一縷雕紋。

  “尊者而今氣韻,正似一尊泥塑木雕的古佛一樣。

  好似深具佛性,實則五臟六腑之內都填滿了泥土與木頭,心是實的,如何能性意空空呢?”

  坐于右側首位的丹加看了主位上的蘇午一眼,鼻翼間發出一聲輕哼,揚起白玉似的下巴,笑吟吟地向蘇午問道。

  她話中嗔怪之意分外明了,而今看似是與蘇午討論佛法修行,實則是借機嗔他在此般場合如同一塊木頭,在此般場合不發一言。

  與丹加對坐的鼎靈瞥了她一眼,忽道:“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余說,云在青霄水在瓶。

  譬如修行——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

  有人心性不空,不能清凈,自不知天地悉歸在此,從未移轉。”

  閭山真人此番論道之音,話外之意即是譏誚丹加,高深境界修行從來都在彼處,不曾移轉,而丹加沒有慧眼,心性不能清凈,所以參悟不透,所以看師兄蘇午,會覺得他只是一塊木頭。

  實則真正的榆木腦袋、肉體凡胎,正是丹加自己。

  丹加聞聲轉頭,美麗面孔上笑意依舊,向鼎靈問道:“道士心性清凈,‘太上忘情’了嗎?”

  “道可寄托天地萬物,亦可悉歸自身。

  一切自然,萬般種種,有情忘情,都可以為‘道’,未必一定須要‘太上忘情’。”這時候,鼎靈還未開聲言語,一直與井上晴子坐在角落的江鶯鶯忽然怯怯出聲。

  她神色膽怯,但口中吐出言辭卻頗為流利,頗有條理。

  鼎靈聽其所言,看了江鶯鶯一眼。她不知是想到了甚么,看著江鶯鶯的眼神有些復雜。

  ‘安坐’主位的蘇午眼看在場眾女就要展開一場道法辯論,終于忍不住抬起眼眸,往靜室門口看了一眼。

  他今下不僅邀請了眾女,更邀請了陶祖、鑒真、洪仁坤、季行舟等人。

  然而眾女早早聚集在此,陶祖、鑒真等人卻遲遲不見影蹤。

  沒有這些人在場,他對當下局面,已然力有未逮,招架不住。

  “祖師。”蘇午向靜室門口喚了一聲,他一開聲,便壓住了室內漸漸火熱的‘論道氛圍’,“既已來到門外,為何不入內相見?”

  門外。

  陶祖左手拉著鑒真,右手拽著季行舟,與洪仁坤互相擠眉弄眼。

  “快聽快聽,她們馬上就要自相殘殺了!”陶祖幸災樂禍道。

  洪仁坤根本無法壓住瘋狂上揚的嘴角,咧著嘴大笑不已:“從前哪能見過蘇午這般模樣?

  哈哈!

  合該他有此劫!

  就要叫他狠狠吃癟!”

  被陶祖拉著胳膊的鑒真老神在在,枯瘦面龐上沒有甚么表情,對于當下這場鬧劇,似乎毫不在意。

  但他今下分明輕易就能掙開陶祖手臂,推門而進,卻始終紋絲不動。

  唯有季行舟在旁囁嚅著嘴唇,小聲道:“蘇午該有要事與咱們商量,就這樣讓他孤置室內,未免不太好罷…”

  “你倒是個厚道人!”陶祖瞪了他一眼。

  洪仁坤神色一肅,拍了拍季行舟的肩膀:“室內眾女,俱是張午在各個時期結識的紅顏知己。

  而今我們給他與眾女單獨留下空間,叫他們互相交流感情,這有甚么不對?

  他感激我們都來不及,有甚么不好的!”

  季行舟聞聲張了張口,也說不出其他話來。

  便在眾人耳聽得室內言語交鋒越發激烈,一個個眉飛色舞之時,蘇午的聲音忽自門內傳來:“祖師,既已來到門外,為何不入內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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