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山之中醞釀詭邪,今時已非善地。
諸教脈灶班的薪火修行,尚不足以應對華山之內可能爆發的詭邪災禍。是以灶神教眾在此間厘定諸事以后,蘇午便請他們各自下山去。
此時,在華山之中停留的人已極稀少。
灶神教眾紛紛散去以后,此間再難見有人煙。
領了蘇午之命,往‘雷神洞’、‘爛柯林’去留下禁錮的張方、印知等人,此時亦紛紛折返,聚集在了這片剛經歷過薪火焚燒的枯林之中。
先前特意回避了身形的慧沼,此時亦從一片燒成焦土的山野間顯出身形,于倏忽之間臨近蘇午身前,向蘇午躬身合十行禮:“不良帥。”
蘇午點了點頭,以作回應。
除卻丹加之外,張方、印知等人只知當下這片林中發生過一場惡戰,卻并不知曉站在他們眼前的這位僧人法名是甚么。
慧沼、蘇午也沒有與眾人解釋什么的打算。
“而今華山已非善地,牽涉諸般兇險。以不良帥麾下這些人的修行,怕會在此般災禍之中有所折損。”慧沼看了印知和尚,及其領著的諸僧一眼,開口向蘇午出聲提醒了幾句。
蘇午點了點頭:“我本欲領他們至此下歷練一番,卻不是為了叫他們在此地枉送性命的。既然如此——張方,印知。”
不良人張方、愿僧印知各自向蘇午行禮回應。
“你們帶諸同僚兄弟速速下山,往華陰縣中去,配合當地不良人、官吏守護全城百姓。”蘇午道。
張方、印知聞言一時遲疑。
他們亦有經歷險境,磨煉本領之心,但慧沼今既有如此言語,其實已然說明當下兇險非在眾人承受范圍之內。
慧沼前來華山,此下又有折返言語,說明其亦對華山內蘊險惡有所了解。
其立場未明,先前更有與蘇午過手一招,嘗試搶奪風雄的舉動,只是蘇午同樣給出了有效應對——直接亮明‘玄奘法師’的法性舍利,以致慧沼驚愕莫名,未敢再度出手。
蘇午這才成功將風雄控制了起來。
這樣一個僧人,不值得蘇午信重。而且天下傳聞之中,慧沼已證就法性,摘得‘菩薩果’。
——現世佛就在彼岸等人主動送上門去,慧沼證就法性,豈會不為‘佛性’所染,成為現世佛的一部分?
因為此節,蘇午對慧沼更多提防。
不過慧沼當下出言,算是與蘇午想到了一塊去。
蘇午轉臉看向一眾不良人、愿僧,再道:“還不快去?”
“遵命。”
“這便下山去。”
張方、印知不敢違逆蘇午指令,只得答應,領著一眾不良人、愿僧紛紛下山去。
不過片刻之間,山林中再度安靜下來。
白眉白須、清瘦高大的慧沼禪師目視著眼前比他更高了一頭的青年不良帥,嘆氣道:“貧僧先前有唐突冒犯之處,還請‘西天教主’原諒。”
老僧說著話,竟整理衣衫,雙手合十,向蘇午深深俯首,以表達自身對先前出手冒犯的歉意,以及自身對對方的敬意!
他這番作態,卻讓蘇午始料未及。
蘇午避開身形,擰眉看著俯身下去的慧沼問道:“西天教主何意?”
“師祖入滅以后,法性超脫,卻為佛所吞,其時以應身教化弟子:不必苦求西天涅槃之道,斷卻拜伏雷音解脫之念,諸僧自立小西天世界。
日后持玄奘法性臨于人世者,即為‘西天教主’。
而今不良帥持師祖法性顯世,那般真性對你全無排斥,反而任你調遣,供你驅使,可見你便是確認無疑的西天教主了。”慧沼出聲說道。
法相宗歷經玄奘、窺基二祖,傳至慧沼手中,已是第三代。
慧沼自然該以‘師祖’相稱玄奘法師。
而其所稱‘小西天世界’,蘇午亦并非全不了解。
——神秀先前借印知顯圣,自稱與諸涅槃之僧,建立‘小西天世界’,以區別于真正的‘西天極樂世界’,并曾試圖度蘇午皈依其門下修行佛法,更稱自長安至洛陽諸地龍脈神靈,盡在小西天世界之中。
此后,蘇午受贈玄奘法性舍利,玄奘留影亦稱此法性舍利,乃是解開長安至洛陽兩地之間諸龍脈神靈封鎖之‘鑰匙’——他早就想到玄奘與神秀等僧建立的小西天世界、小雷音寺有極深牽連!
但他未有想到,玄奘早以應身告諸弟子,令諸弟子尊持其法性舍利者為‘西天教主’!
此‘西天教主’,就是神秀等僧創立的‘小西天世界’之主?
他們早知證就法性,求得超脫之道,在今時乃是絕斷之路,所以會自立小西天世界、小雷音寺,希望有朝一日,這小西天世界能真正成為佛經中所稱的‘西天極樂世界’?!
“神秀禪師曾與教主交手,當時未有分出勝負。
而貧僧借‘小西天世界’之便,對此亦有耳聞,更知尊者佛法精深,如若不能在一合之內壓制尊者,只怕便再無得手之機。
此前貧僧師兄慧明輔佐天后,設‘彌勒內院’,以此彌勒內院收攝諸入滅僧侶,以求‘龍華三會’之下,盡得解脫,盡皆成佛。但在數日以前,貧僧偶生預感,知道慧明師兄陷入險境之中,又于‘三摩地’中,見其弟子向貧僧求救,稱慧明師兄及當時彌勒內院諸僧性靈,皆被困于華山之下。
若要援救慧明師兄及諸僧性靈,唯有尋得灶神教眾風門脈灶王爺‘風雄’,唯其能臨‘雷神洞’中,打開‘雷音密藏’,繼而得一隙履足彌勒內院,見慧明師兄及諸僧受困性靈。
貧僧救援同門心切,所以強行出手,再請西天教主原諒!”慧沼將此中內情盡皆道出,再一次向蘇午深深躬身俯首!
蘇午扶起了他,示意此事就此揭過。
他眉頭緊皺,向慧沼問道:“緣何唯有風雄能臨雷神洞中,打開所謂‘雷音密藏’?”
“慧明弟子當時稱,雷神洞中遺有‘雷澤之墟’。
雷澤者,上古之時,‘雷澤氏’掌握之地。
而‘雷澤氏’源出‘燧人氏’,貧僧此前以為,或正因為如此,才唯有風雄可以在雷神洞中,打開‘雷音密藏’。”慧沼皺眉出聲說道,“但今下細思,又覺得事情絕非如此。”
真相自然絕非如此。
若只是因為雷澤系雷澤氏掌握之地域,而雷澤氏系出燧人氏的話,那燧火脈的衣白云,及至天下間所有人,誰身上沒有幾分‘燧人氏’、‘雷澤氏’的血脈?緣何只有風雄一人能打開那雷神洞中雷音密藏?
慧沼所言自有種種紕漏,但蘇午借著慧沼所言,觸類旁通,心中陡生出了某種預感——
“唯風雄能打開那‘雷音密藏’的真相,非因‘燧人氏’,或是‘雷澤氏’。
而因其身具人祖伏羲之根脈!
華山華山,華夏根脈,亦即上古‘華胥氏’留下痕跡的圣山!
《拾遺記》有載:伏羲氏所都之國,有華胥之洲。神母游其上,有青虹繞神母,久而方滅,既覺有娠。歷十二年而生伏羲。
而《竹書紀年伏羲氏》上說:太昊之母居于華胥之渚,履巨人跡,意有所動,虹且遠之,因而始娠。
此兩種說法,盡皆佐證人道母圣‘華胥氏’系于雷澤之中,履足巨人腳印,有電光縈繞起身,因而懷有身孕。
若那雷神洞中真正存有‘雷澤之墟’,亦因此處與伏羲之牽連,以至風雄能在雷神洞中打開‘雷音密藏’!”蘇午眼神凝重,與慧沼相視,“華山之下,或有‘華胥氏’之影跡,亦或許鎮壓著天后與諸彌勒內眾。
但不論是哪一種,實皆說明,幕后存在盡在引導你我前來,你至此是為打開‘雷音密藏’,救出慧明及諸僧性靈;
我至此,實為避免華山生亂,以至生靈涂炭。
那所謂‘雷音密藏’,絕不該被打開——但這件事,你我皆在局中,卻已做不了主了。
人祖傳承至今,常人身上雖不見有征兆,但十人之中亦必有九人負有‘人祖根脈’,那幕后存在開掘雷音密藏,實不需借助‘風雄’之手,風雄亦不過是個幌子而已。
如今,雷神洞中,雷澤之墟遺跡或早顯現。
早有人履足其中,打開了雷神密藏。”
不論是所謂‘劈山救母圖’,還是今下慧沼帶來的線索,都只是幕后存在的一種‘宣告’而已。
所謂宣告,即是不需要由誰來同意,也不必由誰來過手,其自身已將事情做成,只是特意宣傳出來,叫其他人知道!
哪怕蘇午早得劈山救母圖,哪怕慧沼更早向蘇午帶來這般線索,都無能阻止這件事情的發生!
慧沼聞聲,神色驚變!
蘇午與丹加身形剎那消失于這片煉焦林中,陡然間臨于雷神洞前!
慧沼隨后而至!
雷神洞前,正站著一個老道。
那老道轉回身來,笑瞇瞇地看著蘇午——這個道人,蘇午卻是見過的,其就是先前蘇午上華山之時見過的那個特意告知蘇午華山之中隱秘的紫云觀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