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被生活磋磨得沒有絲毫棱角的老畫師,叫蘇午著實看得不落忍,他伸手扶住了老者,道:“老丈不必多禮。
圣人令我專來迎候老丈,囑咐我萬萬不能怠慢老丈,今下未能遠迎,還請老丈莫要介懷。”
老者直起身來,聽著蘇午所言,眼神有些茫然:“圣人令尊駕專門等候于我,還囑咐尊駕不得怠慢…”
老畫師倏忽反應了過來,眼神暗淡下去:“圣人說的是我那道玄師兄罷?”
道玄師兄?
眼前這位老畫師并不是吳道子?
蘇午瞬時從老畫師的話語中提煉出了有用情報——吳道子又名作吳道玄,這位老畫師既稱吳道玄為師兄,其應與吳道玄師出同門——吳道子畫技筆法師從‘張僧繇’,這位老畫師莫非也是張僧繇門下弟子?
吳道子為何沒有過來?
心下念頭飛轉之際,蘇午同時向那位老畫師開口說道:“圣人自言會將吳道子送來不良人館舍,看來他今下未能來到?
未知閣下尊姓大名?”
“道玄師兄今時并不在京城,正在別處為至交好友修筑的宮觀,描繪壁畫,是以圣人令老夫來投不良人。
老夫姓楊,名惠之,見過主事。”老畫師‘楊惠之’嘆了一口氣,向蘇午再次行禮,有些卑微地言語著。
這位名為‘楊惠之’的畫師,與吳道玄確系同門,畫法皆師從張僧繇。
傳言楊惠之畫藝,并不遜色吳道玄多少,只是吳道玄成名更早于他,楊惠之此后見吳道子名聲日盛,被世人所推崇,自己已然在畫道之上,追趕不及對方,于是焚毀筆硯,轉攻雕塑。
其后來在雕塑一道上,果有建樹,被后人尊為‘雕圣’,或稱‘塑圣’,由此亦可見這位當下還未專攻雕塑之道,仍在畫道之上浸潤,未有尋得獨屬于自己的‘正道’的老者,確實極有天賦,只是他當下還未發掘出自身的天賦,未曾走到屬于自己的正道之上。
蘇午聞聽楊惠之之名,面上笑意愈濃。
不論琴棋書畫,亦或天下百工,皆能在‘天人交感’之中,領悟到那種玄之又玄的神韻,以那般神韻為自己創造出來的事物賦予獨有的‘靈魂’,雕塑或是繪畫、書法、詩書在蘇午眼里地位是一致的。
這位既在后世被稱作雕圣,其才華縱使不能比過吳道子,但也相差不遠。
吳道子也可再遇,實在遇不到,蘇午亦可親自去尋他,總有見到他的時候。‘雕圣’在今時既然主動投了過來,蘇午卻說什么都不打算將之放走了——其當下還是聲名不顯、未入‘正途’之時,蘇午多在其這里燒一燒‘冷灶’,早晚也能將對方焐熱。
“閣下既得圣人看重,想來書畫技藝比之吳道子亦不遑多讓了,我請閣下過來,實是邀請閣下與我游歷天下,盡情施展畫工,于人世間留下不可多得的妙筆天工。
請閣下在我‘不良司’中,暫領‘神工部主事’一職!”蘇午看了看被楊惠之緊緊拽著的那匹老驢一眼,直接取出一包金銀,遞向了楊惠之,“這些銀錢,算是我私人相贈老丈,不算在老丈‘神工局主事’的薪俸之中。
老丈自去購一匹良馬,留些錢財供家小花用!”
蘇午此般舉動,直接打了楊惠之一個措手不及,叫他愣神半晌也未反應過來!
他與道玄雖是同門,但道玄今時已入諸王侯乃至圣人之眼,名聲漸重,而他四處販賣自己的畫作,卻很少能將自己的畫作賣出去,那些在他的書畫攤前停留的長安士人,不是覺得他畫工‘刻意模仿’吳道子,就是直接認為他只會復制吳道子畫作,自身并無特點!
惠之漸被同門師兄聲名所累,生活愈發窮困潦倒,只靠著朝廷那份微薄薪俸維持生計。
家中老妻雖然甚少埋怨他,可他每見妻子越發衰老的容顏,每日圍著織機忙碌到深夜,只為多掙一餐飯錢,心中便更不是滋味。
今圣人傳旨,令吳道子投不良司去做事,吳道子卻恰巧不在供奉司中,圣人便令供奉司諸畫工主動報名,往不良司去報道,愿意去投不良司者,不僅能在不良司領一份薪俸,大內供奉的那份薪俸亦可會被保留。
當時供奉司內,諸畫師推辭不從,他們好歹也是內教供奉,日后總有機會‘出人頭地’,或能為圣人看重,點為‘翰林待詔’,成為朝中清流,可若去投‘不良司’,便等同于踏入‘浪蕩子’之列,也就自絕了前程——他們又如何能愿意?
楊惠之原也不愿意。
但想到自己生活困頓至此,,又日漸蒼老,早已沒了所謂‘前程’,前去不良司還能多領一份薪俸,改善家中貧微生活,是以楊惠之把心一橫,主動應了圣人的旨意,來投不良司。
旨意傳回家中之時,楊惠之夫妻二人不免相顧垂淚。他自覺前程盡墨,心灰意冷,頹然前來赴任,卻未想到自己亦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時,竟在這位不良人主事跟前,受到如此禮遇!
這一瞬間,楊惠之竟有‘感激涕零’之感!
他看那位美郎君眼神真摯,不僅直接予自己以‘神工局主事’一職,更以隨身金銀相贈,內心直覺熨帖,多年來遭受的冷待、郁郁不得志盡在這一刻被撫平了許多。
但他終究不是年輕人,雖然大受感動,但很快想到一個問題——這位郎君只是‘不良司’一主事,其如何能夠再許自己以‘不良司主事’之職,一念及此,楊惠之心里嘆了口氣,面上陪著笑,將那包金銀推了回去,開口道:“而今能在不良司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即可,一局一司主事之職,老朽不敢奢求。
這些金銀,想來也是郎君自己辛苦積攢薪俸得來,還是留給自家人慢慢花用罷,長安大,居不易,以后需要錢財花用的地方還有很多。”
楊惠之語重心長。
蘇午聽其言,笑了笑道:“圣人傳旨令老丈來不良司做事,那傳旨太監可告訴過老丈,在不良司館舍前等候老丈的官員是哪一個?”
“那位傳旨太監,圣人頗為信重,在宮中地位較高。
他未有明示,老夫也不敢多問。”楊惠之搖了搖頭,品出了蘇午言外之意,他再抬眼望向蘇午,遲疑著道:“您莫非并不是不良司主事?您并非接應老朽的不良司職官?”
“我確在不良司做事,此次亦是專門在館舍前等候老丈。”蘇午笑著道。他話才說了一半,一直在他身后默默觀察著楊惠之的陶祖忽然不耐煩起來,直接出聲道:
“他就是如今的不良帥!
你消息這么閉塞嗎?不知道皇帝在東都拜將壇上拜的不良帥,是個嘴上沒毛的年輕人?”
“不良帥?!”
心中隱隱有些預感的楊惠之,此下眼神陡然震驚起來。
他身軀微微顫抖,眼神更加惴惴:“怎能勞動不良帥在此親自等候老朽,在老朽身上浪費時間?
…不良帥是要等老朽那位師兄嗎?老朽可以傳信——”
“老丈就是我要等候的人了。
自今日起,你作神工局主事,這些金銀,還請老丈收下。”蘇午再將手中銀錢遞了過去。
楊惠之長吐出一口氣,他眼眶微紅,這次未再拒絕,伸手接過那包沉甸甸的銀錢,深深俯首行禮:“老朽拜謝不良帥!”
蘇午一行數十騎自長安出,往華山而去。
楊惠之看起來頗為蒼老,實則只是臨近知天命之年而已,其早年間究竟歲月蹉跎,身子骨不如年輕人那般健朗,更比不得蘇午、陶祖這樣人物,令其驅馬跟隨蘇午等人,只怕一番游歷下來,楊惠之亦會去掉半條命。
是以蘇午專門尋來了一駕馬車,并在馬車四周設下種種符箓,以此諸般符箓平穩馬車,使老畫師乘坐其中,絲毫未有顛簸之感。而蘇午亦常常在馬車之中,與楊惠之討論繪畫技法。
他不通書畫,但知道自己招攬諸畫師、書法大家、有詩才者入不良人神工局中目的為何——實是為了令他們能踏入‘天人交感’之境,令之將那般玄之又玄的神韻,賦予作品之上,予作品以‘靈魂’。
這種具備特異靈韻,渾然天成,乃有靈魂的創作,就是‘入墨圖’的雛形。
是以,蘇午以這個目的為根本,與楊惠之這樣畫技精深的畫師相溝通,往往能叫對方另有一番收獲,使之能夠觸類旁通。
當下,馬車之中。
蘇午看過楊惠之的一副舊作,在楊惠之忐忑的眼神里,他將畫軸仔細卷起,斟酌良久,抬眼向楊惠之說道:“閣下這樣早年間的作品之中,反而有‘神’的存在,此后愈發受到某種無形的規矩、教條約束,畫風與吳道子越發相似,反而失了那種‘神靈之韻’。
可見閣下,本有天資,只是為俗世眼光所累,不得施展出來。”
楊惠之聽到蘇午這番評點,內心好受了一些。
他還能尋回從前那種靈動感覺,但是每每落筆之時,又會被困于長久繪畫形成的種種習慣、規矩,不自覺地就把畫作畫成了與自己心中感覺大相徑庭的模樣——他將自己這番感受,也如實向蘇午道出。
“未曾遇見不良帥之時,老朽竟不知書畫詩文之神靈,竟有降服鬼神之用,今知此中玄妙,更不愿舍棄此繪畫之道。
但是,老朽已經老邁,困頓于世俗畫派多時,終不能從局中脫離。
雖然心中仍有靈感萌發,但卻無法使那般靈感躍然紙上…”楊惠之如是道。
“如若受困于畫工技法,在此道之上,被無形的規矩教條束縛,何不換一條路?”蘇午看著楊惠之,忽然反問道。
楊惠之一時茫然:“換一條路?”
“不論詩書繪畫,皆為抒發心中所想。
其中偶得精妙,可以與天交感,落筆有‘神’,今時既在畫道之上無有成就,何不嘗試別道,以此觸類旁通?”
蘇午說著話,直接握住桌案一角,擺下一塊木頭。
他將那塊木頭展示于楊惠之眼前,又道:“紙張、木石,只是抒發心中構想的載體而已。
老丈何不嘗試一下,在這木石之上,雕琢出自己心中構想?”
“于木石之上,雕琢自己心中所想…”楊惠之看著蘇午手中木塊,心里陡地一個機靈,一種從未設想過的道路,此時隨著蘇午幾句點撥,真正在他眼前展現了出來!
蘇午將那木塊置于案上,轉身走出了馬車。
楊惠之看著桌案上那塊不規則形的木塊,他倏忽伸出手去,捧起那木塊,那木塊在他的打量下,化作了一塊頑石,頑石表層剝脫石皮,忽又變作一飛轉騰挪、無可拘束的猿猴,那猿猴又落在云霧蒙蒙的高山上,盤腿端坐成了佛陀…
老畫師性意之中靈感噴薄,他將目光從那木塊上挪移開來,環視左右,陡在馬車角落里發現了一套插在布袋中的小刀,那小刀被他捉在手中,就好似為他量身定做的一樣,讓他用起來甚為順手——他取出一柄刻刀,直接在那木塊上雕琢了起來!
馬車里,不時傳出一陣陣滿足的嘆息聲、號泣聲。
陶祖騎在馬上,寬袖垂至鞍側,他聽到馬車里的動靜,搖頭感慨出聲:“朝聞道,夕死可矣…”
老道轉而看向旁邊的蘇午,眼神又變得狐疑:“你怎知這人更適合木石雕塑,還早早地為他準備好了一套刻刀?你們從前就認識?”
不遠處的洪仁坤聽到陶祖這幾句問話,冷笑了兩聲:“他從后世來,知曉這人更擅長甚么,又有甚么奇怪?”
“對對對!”陶祖一時恍然,也不在意洪仁坤話中嘲笑之意,依舊側頭觀察著那駕馬車。
蘇午縱馬飛馳,丹加一系紅綠二色交織的衣裙,始終跟在他側畔。她穿著這樣艷麗衣裳,卻不會給人以絲毫俗艷之感,反而更將她襯托得勾魂攝魄,美艷不可方物。
一行人自午后離開長安,行至當下黃昏,華山已在晚霞中顯出清晰山景。
此時,有數個不良人策馬從前方道路盡頭回轉而來,三騎在蘇午跟前停下步伐,三個不良人翻身下馬,向蘇午拜倒行禮:“不良帥!”
其中有一面龐瘦削的不良人‘魏洪’,向蘇午稟報道:“往前再走二十多里,便已臨近渭河,前頭華陰渡口處的渡船太小,無法載運馬匹。
將主,我等不妨改道,至官道前路第三個路口時,往北而行,經小路繞一圈可以繞過華陰渡口,而后直往華山而去。”
蘇午此次前往華山,亦帶上了數個不良人。
除了早就相熟的張方之外,亦有在不良人‘陰司’之中從事,負責探問隱秘、記錄詭奇之事的魏洪,以及‘火部’的不良人‘俞金牛’。
此前去往雍涼,解決當地旱災之時,蘇午便已見過魏洪幾次,當時就是此人負責記錄蘇午與諸僧道交手的情形。
不良人從前分有‘十部’。
其中以‘陽司’作為出謀劃策、頒布種種秘密任務的中樞,而陰司則負責糾察隱秘,探問陰司,將之記錄在案。
其余金木水火土、羅睺、計都、月輪八部,主要負責出人出力。
蘇午接管不良人以后,自覺十部太過松散,諸不良人行事效率低下,他有廢除原本建制,重構不良人內部架構之意,但方才走馬上任,也不能立刻大刀闊斧施行改革,以免起到相反效果。
所以他在十部之外,另設‘神工局’、‘函鬼局’兩個機構,先令季行舟充作函鬼局主事,統管百五十愿僧、諸工匠、諸函人,同時與長安佛寺溝通聯絡,取用受誓愿加持之甲片。
今又以‘楊惠之’作神工局主事,神工局今下尚且只有楊惠之一個主事,以及幾個窮酸秀才、畫師,神工局以后亦將收攏天下擅長琴棋書畫之才人,群策群力,進行對‘入墨圖’的研究。
除了神工局、函鬼局兩個機構以外,蘇午另擬設‘鎮詭局’,將十部不良人盡收攝入鎮詭局中,以神工局、函鬼局的研究成果武裝鎮詭局不良人,將此中不良人編成諸隊列,前往諸地鎮壓厲詭。
待到不良人真正運轉開來,鎮詭局真正收押有厲詭以后,將設‘詭獄’,關押群詭。
此般種種,尚且只是蘇午的初步構想而已。
未來或許會有變動,今時亦未可知。
他當下挑來幾個不良人隨行,亦有借機傳授法門于這幾個不良人,令之在自己未來的謀劃之中,發揮作用的心思。
當下聽得魏洪的提議,蘇午笑著搖了搖頭,道:“也不需借舟楫擺渡過河。我們沿路往渭水而去就是。
在渭水之畔,歇息一夜。
明日過河,登臨華山。”
將主已做了決定,魏洪等不良人自不敢阻攔,俱應聲稱是,起身上馬,匯攏到騎陣之中而去。
諸騎又往前走了二十多里,果然見到大河攔面而過,而渡口前豎立的旗子隨風擺蕩,二三艘只能載人的小舟在河畔隨水波晃動,渡船上的老者見到數十騎驅馬下河堤,一時驚懼不已,躲進了船篷之中,不敢冒頭。
蘇午自不會去嚇唬一個老人家,他領著眾人沿河堤下的小路又走了數里,臨近一片高崗,便在高崗上住馬,安營扎寨。
暮色四合。
晚霞如紗幔遮蓋在天野間,清澈大河仿似化作了一面鏡子,映照出暈紅的天穹。
河風漫淹向昏黃土地,帶來濕潤的氣息。
先前一直躲在馬車之中的楊惠之,今下終于從馬車里走了出來,他背著個書箱,自顧自地走到背風處,點起了一堆火,將背后書箱中插滿的一幅幅畫作盡皆投入火中。
蘇午在遠處看見了楊惠之的舉動,他未有攔阻對方。
當下焚去舊時畫稿,于楊惠之而言,未嘗不是踏破舊路,搗碎教條,照見前程的一個儀軌。
有些畫軸投入火中,在風與火的鼓動下,倏忽敞開來,顯出內里描繪的綺麗山水、隱逸神人,楊惠之看著那些被風火扯開的畫稿,一時入神,渾然未有注意到就在大火舔舐畫稿之時,有十余個或高或瘦的氅衣道士從遠處的河堤上緩步走下來,今下正臨近了他的身畔。
為首的那位面目清秀的青年道人看著那些畫工不弱的畫稿被火吞噬,有些心疼地道:“這樣畫工,已經出神入化,有‘吳道子’八分神韻,就這樣投入火中,被烈火燒盡,莫非不心疼嗎?”
“正因為它近似道玄師兄所作,才不值得心疼。
而且,老朽蹉跎一生,而今終于望見前路,正是最高興的時候,焚去從前畫稿,也是為今下望見前路而賀喜,又有甚么值得心疼的?”楊惠之面露笑意,回了那出聲的青年道士幾句。
他把話說完,方才覺得當下氣氛不對,轉頭就看到了那幾個面相陌生的道人。
楊惠之的神色又變得局促不安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不知該如何稱呼這群不速之客。
站在他身側的群道之中,除卻為首的青年道人面色和善以外,其余幾個道士多是神色低沉、眼神里藏著莫大心事的模樣,他們這副作態,更叫楊惠之不敢接近。
老畫師正惴惴不安之際,蘇午與陶祖、洪仁坤緩行而來,站在了他的身后。他見到蘇午走近,頓時大松了一口氣,面上又流露出放松而謙卑的笑意,側身向蘇午說道:“不良帥,這幾位高道…”
“我知道他們。
老丈,當下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往那邊去。魏洪煮了肉湯,你先喝一碗,暖和暖和身子。”蘇午笑著打斷了楊惠之的言語,向其點頭說道。
楊惠之趕忙應了幾聲,又側頭忌憚地瞥了那以青年道人為首的群道一眼,從這處火堆旁匆匆離去。
投入烈火中的畫軸已燒得差不多,只剩殘余灰燼了。
蘇午隔著那堆烈火,向對面的青年道人稽首行禮:“李含光道友,貧道稽首了。”
那領一眾高矮胖瘦不同、唯有眉宇間同有重重心事的道士前來的青年道人,正是茅山掌教大宗師——含光子。
李含光饒有興致地看著對面的蘇午,同樣躬身稽首還禮,而后笑著向蘇午問道:“尊駕可曾授得符箓,得道門真傳,有三師護道?
不然何以稽首行禮?”
“也曾授得真箓。”蘇午笑著回應,大道神韻自周身流轉,于身后隱約交織成一道昏黃符箓。
那符箓若隱若現,其上種種云芨文字、祖師印記,終歸難以明晰。
只是符箓道韻展現開來,便有‘另辟新天’之相——李含光陡見那道模糊不定的符箓,其面色驚訝,開聲道:“似有太平道符箓之道韻,天下傳言道友系在山野間隱居百千載,逢盛世而出。
如今看來,傳言是真?”
蘇午故意未有直接展露黃天符箓,只是外放幾縷黃天道韻,李含光卻也識出了這般與漢時太平道近似的道韻,其見識確是非凡。
含光子臨于蘇午眼前,更叫蘇午生出一種‘遠在天邊,捉摸不定’之感。
此般‘捉摸不定,遠在天邊’的感覺,蘇午只在面對展露陽神之時的陶祖身上,感應到過。
他因而猜測,這位‘含光子’、日后茅山復興三祖之中的‘興祖’,時下或已真正證就陽神,登臨此岸!
而李含光目視蘇午,亦覺得蘇午好似一個‘謎團’一般——他分明能從這位不良帥身上,揣摩到種種法門痕跡,然而那諸般法門相互勾連,彼此嵌套,彼此推轉,竟又好似變作了一種精密至極的‘道理’,在他目下徐徐運轉著,他縱能勘破其中一環,卻也無法借那一環,窺得秘密全貌!
以李含光如今修行,足可以‘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
但這般‘一葉知秋’的洞見,在這位不良帥身上,亦絲毫不起作用!
這樣‘謎團’,反倒叫含光子陡生‘求解’之心。
而蘇午對今下見到的第一位真正活著的‘陽神’,亦有頗濃厚的探究欲。不過,在此之前,還是需要先分出敵友,辨出內外。
蘇午未有回應含光子的疑問,他在火堆前盤腿坐下,含光子及其身后群道亦紛紛‘落座’。
雙方坐定以后,蘇午目光從含光子身后那些神色或忌憚、或凝重、或敵視的道人身上掠過,轉而向含光子問道:“道友并不似突然臨于此地,恰巧與貧道一行在此相遇,倒像是專程來尋貧道。
道友為何而來?
請明示。”
在含光子身后群道之中,蘇午亦看到有幾張熟面孔。
譬如茅山宗葉法善,譬如眾妙宗神視。
前者見蘇午目光投來,眼神躲閃,不敢與他對視,后者則神色慚愧,想要與蘇午言語甚么,終究在身旁尊長眼神壓迫之下,不敢出聲言語。
含光子身后群道,對蘇午分明懷有戒備與忌憚,甚至有些道人的神色堪稱敵視。
偏偏含光子本人是一副和風霽月的模樣,旁人見到這副情景,不免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