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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1、斗法盛會(六)

  老龍山上,草木枯敗,當下正值春時,此地卻是一派生機衰絕的景象。

  山野間,散落于平坦腹地上的一座座房屋院舍,盡皆渺無人跡。居住在六龍山下的村民百姓,在月余時間內,突然紛紛失去影蹤,取而代之的則是那道幽深溝壑乍然橫亙于老龍山頂,幾乎將六龍山的主峰老龍山分作兩半。

  群僧諸道自枯敗林間顯出形影,臨近了那道將老龍山分作兩半的溝壑。

  濃郁尸臭從溝壑中噴薄而出,而人臨溝壑間,往溝壑內俯瞰,卻只能見到漆黑一片,看不見溝壑下究竟藏著甚么事物。

  這些僧道各據一方站立著,雖然當下已經臨近雍涼二地旱災源頭之地,但卻都不敢輕舉妄動,徑直跳入溝壑之中,解決溝壑之中的‘災禍之源’——他們彼此間互相戒備,既害怕此次斗法被‘外道’拔得頭籌,又忌憚自身施展法門,根絕災禍之時,被敵派偷襲,以至于最終落得一場空。

  山林寂靜,只有風聲掠過。

  場面變得微妙了起來。

  也在此時,一青年道人騎著白驢自林間顯出身影,那驢子上掛著一管洞簫,道人披散著頭發,寬袖大袍,一派灑逸不羈的模樣。

  他乘白驢臨近了溝壑,往溝壑內看了一眼,神色便變得不忍了起來,開聲道:“怪不得‘探問天息’,竟令我探出了‘天星晦暗,地相糜爛’之相,以死怨之尸栽種于地脈之中,企圖竊天機而吞地相,由死轉生——豈不正是會‘天星晦暗,地相糜爛’?

  這是把茅山宗的魔身種道大法逆練了啊…”

  這修有眾妙宗探問天息,把握天脈之法門的灑逸道人,正是眾妙宗年輕一輩最出挑的弟子‘神視’。

  眾妙宗力爭道門五魁之席位,首戰即派出了門下最菁英弟子,倒是與其他道派做法大相徑庭。

  神視身負為宗派奪魁之重任,然而其往溝壑內看了一眼,卻并沒有直接跳進溝壑中去,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對面那些光頭的和尚,面露疑色,道:“今下拔得頭籌機會在即,你們不跳進溝里看一看么?

  你們若不下去,我可就要下去了。”

  此下勾勒兩旁,佛道二門各據一方,正如同今時天下之間佛道二門分庭抗禮,相爭不休的局面一般。

  然而如今不論佛門還是道門之內,又各有諸多遺留問題,內部派系林立,山頭眾多,亦難以徹底統諧起來,致使二門雖然爭斗多年,卻始終無法聚合力量,徹底將敵方打敗。

  至于今時,佛門氣象宏大,沙彌眾多,各地僧院不計其數,看起來架子更大一些,然而正因沙彌眾多,架子更大,也就導致佛門內部派系更多,再加上玄宗皇帝有意引導佛門內部相爭,更親手推動了不少新興佛門宗派的興盛,也就導致佛門內部狀態更一盤散沙一些。

  所以諸僧雖然站在群道對面,與群道隔著一道深深溝壑,他們卻分散得極開,諸僧互相間隱約戒備,內中乃有‘長安釋門’、‘別地釋門’、‘鄉野釋門’等諸派系,并不似道門這邊,隱隱以眾妙宗神視、茅山宗‘道原’、天師道‘張央’為首,聚集成團。

  那神視隨意地看了眼對面諸僧,他話音落下,對面群僧神色緊張,卻也未有甚么動作。

  于是他便搖了搖頭,跳下白驢,提起裙袍,就欲跳入幽深溝壑中——

  他一作勢,對面那些腦袋锃亮的和尚頓時按捺不住,當即有數個和尚掃了掃周圍僧侶,生怕別人搶奪了先機一般,一個個搶先跳進了溝壑之內!

  “貧僧來為佛門前驅!”

  “去去就回!”

  “匯跡師兄,小僧先去探看前路!”

  五六個和尚聲音還在山間回響,身形已墜入溝壑之內,而在數個呼吸之后,那溝壑里方才響起和尚們落地的聲響。

  神視聽著那些響動,忽然又收回了已經踏空的一只腳,轉而回到自己的白驢旁。

  對面諸僧見他一番作態,去而復返,頓知溝壑之下情形必有異常,有些和尚更覺得上了神視的賊當,對神視怒目相視。

  更有高壯僧侶怒斥神視道:“神視,你果不愧‘毒道士’之名,慣常使用這些鬼蜮伎倆,令人枉送性命!

  你道門縱不修善果,莫非便能這般害人嗎?!”

  神視掃了那人一眼,搖頭道:“我是我,道門是道門,何必以我之行來污我道門?

  今時貧道搶的先機,坑殺三五禿驢。

  來日若你禿驢占得先機,莫非就能忍住殺心,不害我性命?

  出家人不打誑語,你講講實話,你會否能忍得住?”

  那出聲斥責神視的僧侶面皮抖動,卻陡然昂起頭顱,雙手合十道:“貧僧縱要殺你,也只會堂堂正正,斷不會趁人之危,行奸惡之計來害人。”

  “那你出家以前,謀害主顧,淫其妻女之事,算不得數是罷?”群道之中,有道士嗤笑著質問高壯僧侶‘智通’道。

  群道聞聲大笑。

  智通雙手仍合十著,眼神卻有些驚疑不定:“污蔑之言,貧僧從未做過那等奸惡之事!”

  他的表情維持得委實不好,一下變色就叫人看出了端倪。

  當下也無人再信他的話,紛紛哄笑起來。

  而神視不以為意,與身旁另一青年道人‘道原’灑然一笑,說道:“溝壑之內的情形,我只能看個大概,不能明知全部。

  道原師兄,你來看看?

  內中地脈糾葛,劫力涌蕩之相,確與你們茅山宗‘魔身種道大法’有些類似,你看一看,或許能有不同見解。”

  道原點了點頭,抿嘴笑著,道了一聲‘好’。

  其臨近溝壑,往溝壑中探頭看去——

  正在此時,溝壑之內,傳出幾聲慘叫!

  “啊!”

  “吃人了!”

  “快跑!”

  那幾聲慘叫戛然而止,唯留余音在溝壑間回響著,久久不息——溝壑前站立的諸僧聞聽慘叫聲,頓時面色微變,亦往溝壑之內看去,其中頗有些修行的僧侶譬如‘印知’者,一瞬張開‘天眼’,即見那幽深溝壑之底,影影幢幢,似乎無數人化作了淺薄的影子,在溝壑里游蕩,而先前搶先踏入溝壑內的五個僧侶,方才在溝壑內落腳,還未看清四周情況,便被那一道道或紫或紅或赤的影子團團圍住——

  諸多影子從幾個和尚體內飛掠而過,幾個和尚也俱化作了淺薄的人影!

  印知見那些形影互相之間隱約勾連,似有源頭,頭頂天眼便追索源頭而去,卻在臨近源頭之時,驟然看到一團猩紅光芒如日墜于深淵之內,他的目光一接觸上那團猩紅輪光,便陡生劇痛之感,一剎收回了天眼通!

  他額頭之上,一股血液緩緩滲出!

  此時,溝壑對面的道原亦收攏了目光,臉色變得嚴峻起來,道原環視四下群道,轉而朝神視使了個眼色,他嘴唇翕動,卻未發出聲音——印知等僧侶一看道原與神視的反應,頓知二者正以性識交流。

  印知耳輪輕動,耳垂抖顫,又開‘天耳智證通’,一剎那四下里諸多僧道的心識烏泱泱一片沖刷向他的性意,他不敢有絲毫猶豫,立刻運轉性意,守住靈臺,將那些雜亂心識摒除在外,以免被群生心識沖垮自性,同時以天耳智證通鎖定了道原與神視二者,聆聽二者心識。

  “…茲事體大,你我與張央聯手,方才可能解決此間禍種根源…”道原道。

  神視回道:“獨以你、我、張央任一個的修行,不能根絕此間禍胎?”

  “委實不能!”

  印知聞聽神視、道原心識交流,一時間將信將疑。

  他掃視左右,意圖尋找幾個能與自己聯手結伴下探溝壑的同門,但那些同門眼神里隱隱的忌憚與疑慮,卻叫他望而卻步。

  如若僅以自己一人之力,莫非不能解決溝壑之內的禍種?

  印知顯然已被神視與道原的言語所迷,他立在原地,正自猶豫不定之時,忽見對面神秀視朝他投來目光,沖他面露笑容。

  對方這一笑,卻叫他心頭陡然而驚,猛地朝后退了數步。

  然而神視立在原地,卻沒有動靜——

  雖是天師道菁英弟子,卻在群道之中好似沒有甚么存在感的‘張央’,忽然取下腰間木劍,直將木劍擲將出去!

  群僧注意力尚在神視身上,冷不防張央丟下一道木劍化光而來——那木劍彌漫森然詭韻,臨于淵上,陡變作一長出百臂的惡詭,惡詭每一條臂膀盡皆張開,奮力抓扯向對岸諸僧,欲要將他們扯下溝壑深淵之底!

  “賊道還想害人!”

  “牛鼻子!”

  “南無阿彌陀佛!”

  諸僧神色憤然,一邊不斷后退,一邊施展種種法門,擊向臨于淵上,橫陳尸骸的百臂惡詭!

  印知見此情景,心里陡然間生出預感,他明白了甚么,驚聲喊道:“攔住神視——”

  然而,此時群僧注意力盡在那百臂惡詭之上,卻無人在意印知的話。

  在印知的目光下,神視、張央、道原三道化作三道云彩,徑直飄飛往溝壑深淵之中。

  印知邁步欲追,卻又想到神視與道原那番心識交談。

  溝壑之上確實恐怖非常。

  自己獨涉深淵,面對神視三人以及溝壑內中恐怖,真能定鼎乾坤?身負佛門再興之希望,假若自己在初次斗法之中便敗落了——于佛門而言,豈不更是一重打擊?

  印知猶豫難決。

  三道在印知目光下,化作三團云彩,飄入溝壑,而后,又在印知注目之中,似有一陣狂風撲入溝壑之內,直將那三朵云彩掃出了溝壑!

  道原、神視、張央身影又出現在彼岸,三者看向印知,神色俱變得極其忌憚!

  而印知分明甚么都沒有做!

  他心有所感,茫然回頭,便見數騎施施然走出深林,停在了溝壑邊上。

  其中唯一的高大青年男子,就驅馬立在印知身側,其隨手一拂衣袖,那橫陳于溝壑之上,遮掩住溝壑下情形的百臂惡詭陡作一朱紅木劍,回轉張央腰間皮鞘之中。

  而鋪陳于此間天地的種種誓愿、性識之力,盡作煙消云散。

  另一種恢宏偉岸的性意在此間飛掠過一剎那,便又消寂去,四下里諸相平復,而馬上青年人環視周遭諸僧群道,笑道:“此間溝壑之下,禍胎頗為棘手,你等力不能及。

  都下山去罷,不要在此枉送性命。”

  便是此人一拂袖,便將神視三人從溝壑里掃了出來?

  印知側目看著馬上的高大青年人,心中更覺忌憚,默默往后退了幾步,與蘇午拉開距離。

  蘇午直接消止了此地佛道二門之間的一場爭斗,而他出手太快,此下諸僧道還未反應過來。

  只有那幾個被他性意裹挾著,直接從深淵里抽拔出來的道士,當下深有實感。

  道原、神視、張央三者眼神交流了一陣。

  神視即向溝壑對岸的蘇午稽首行禮,躬身問道:“前輩亦來參與此次斗法?敢問前輩尊姓大名?”

  “我代灶王神教參與當下斗法,名喚張午。”蘇午向那神視道士說道。

  “張午…”道原垂下眼簾,心念飛轉,剎那間就想起了與這個名字相關的事例,他跟在神視之后,抬眼看向蘇午,又問道,“便是那個于昨夜間入宮面圣,被圣人欽點為灶王神教魁首的張午?”

  蘇午點點頭,未有言語。

  “師門長呢哦令貧道遇見張前輩,務必小心謹慎,步步為營。”神視又向蘇午拱手行禮,道,“他卻是看走了眼,前輩的修行,已非是小道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便能越過去的了。”

  神視一言至此,忽然直截了當道:“小道棄權了。

  不再參與此次斗法。”

  他說過話,便目視向蘇午,看到蘇午面露出笑容,神視眼珠滴溜溜轉動著,又與蘇午說道:“不知小道能否留在這里,觀看前輩施展法門?

  小道保證絕不從中作梗,暗下使壞。”

  “可以。”蘇午點了點頭。

  與神視同行的道原、張央及至其他青年道士,聽到神視直言退出此次斗法,都有些吃驚。

  張央言語有些結巴地向神視問道:“你、你果真要退出?不是說假話?”

  “我果真退出。

  此間隱匿的不良人可以作證。

  祖師亦可為我明誓。”神視點了點頭,神色認真地看著道原、張央,以及圍攏過來的群道,“大家俱是同門,我勸你等,也莫要掙扎,都退出了罷!”

  他轉回頭來,盯著皺眉不語的道原:“你緣何從溝壑下飛轉至溝壑上,真因那一陣狂風嗎?

  那陣大風,從何而來?”

  道原垂目不語。

  神視看向對面的蘇午:“那是打破虛實界限的元神,偶發性意,驟起驚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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