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下該檀越出手了。”
神秀說過話后,便安靜地看著蘇午。
蘇午與神秀相視,至于今時,他面對神秀,亦沒有能在此次斗法之中必定勝出的把握。
他最終向神秀點了點頭,道:“好。”
話音落地,蘇午雙手結法印,口吐密咒真言:“嗡!”
那原本已盤踞在他腦后的綠日周圍,熊熊光明更盛,一重重光明之中,映化顯赫雷霆、諸般神通,此由蘇午修行得來的諸般神通,盡皆貫徹著蘇午的心意,向著最中央的綠日匯集——
綠日由有色轉為透明,又由透明變作五彩斑斕的一只手掌印,這道掌印五指張開,朝著神秀頭頂轟然蓋壓了下去!
轟隆!
世間所有的光芒與色彩仿佛都匯集在了那只五彩斑斕的掌印之上,而天地盡作黑墨之色。
這掌印里迸發出蘇午無可移轉的心意,從天頂落下的瞬間,天地好似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所有光芒從那道撕開的口子里,傾注而下,澆灌在神秀通身各處,將神秀的身形亦染作五彩斑斕之色!
神秀在這五彩斑斕的光芒侵染下,卻開始逐漸變得透明。
——他竟有被蘇午這一記‘棒喝’感化,神智復‘明’的跡象,在此關頭,他雙手合十,垂眉低語:“風雨順時,谷稼成熟,一切有情,無病歡樂…”
低語聲外,梵音大作!
無邊梵唱里,神秀原本漸漸變得透明的身形,剎那被染作琉璃色,佛光如輪在他身外重重散播,那一輪輪佛光映照出了一重重或明或暗,或斑斕或純凈的瑰麗洞天。
洞天之內,諸羅漢、菩薩、佛陀林立。
這一尊尊佛菩薩映顯于佛光里,卻散發出了另一種深徹而根本的氣韻——本源神的氣息!
蘇午凝視著神秀腦后佛光中顯現出的那一重重瑰麗洞天,見得洞天之中顯現的諸佛菩薩,他眼神訝然,垂目看向神秀,出聲問道:“自長安至神都——龍脈本源神靈,盡在釋門?!”
神秀雙手合十,微微笑道:“此小西天世界,小雷音寺…”
似真似幻的話語聲中,神秀真形化虹沖天而起,頃刻間隱遁無蹤,未曾留下任何因果!
而真印知在蘇午的注視下徐徐醒轉,他一張開雙眼,就看到近在咫尺的‘張午’,禁不住眼神駭然,一時間也不知所措。蘇午皺眉看了看印知,開口道:“和尚師從釋門何宗?”
“禪宗弟子,印知,見過前輩。”印知怯怯地雙手合十,垂首躬身向蘇午回道。
“北禪宗。”蘇午道。
他像是在與印知確認甚么,又似是在自言自語。
印知不敢怠慢,還是點頭答應道:“貧僧拜在北禪宗鐵佛寺門下,不過隨著神秀祖師請慧能祖師入京為…天后講法,南北禪宗之間恩怨已經消弭,禪宗混成一體,其實已沒有嚴格的南北區分…”
“原來如此。”蘇午看向印知,笑著道,“如此來看,慧能說不定也還活著,也在那那‘小雷音寺’中。”
印知聞言呆了呆,不知先前發生了甚么,只聽蘇午提及慧能祖師還活著,內心亦難免震驚,一時失神不語。
蘇午未有為難這個出身并不算好的年輕和尚,他站起身來,同印知說道,“好好修行罷,你今能得你派祖師借身顯圣,可見自身空性已具,于修行中明曉佛智,而后住空成佛,也未必不可能。”
“啊…”印知聞聽蘇午所言,一時間又糊涂又驚喜,但有這樣修行絕高的前輩肯定自己,年輕和尚內心總是無比高興的,他趕忙向蘇午躬身下拜,向瞧著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的蘇午稱謝,“前輩謬贊,小僧愧不敢當…
小僧一定精進修行,不負前輩期望!”
蘇午搖了搖頭,未再多言。
葉法善聽得印知與蘇午一番交談,內心有些苦澀。
這時候,蘇午轉回頭來,看了看雨中靜靜下拜、如木雕泥塑一般的群道,又皺了皺眉。
佛道二門之間隔閡極深,哪怕神秀此來并未有刻意為難道門弟子甚么,但其離開之時,卻只解開了諸僧侶的禁錮,令諸僧可以活動自如,并未解開諸道士身上禁錮。
蘇午隨手解開了神秀施加于群道身上的禁錮,看向葉法善身后——葉法善身后,幾個道士正護著昏迷不醒的羅公遠。
看著尤在昏迷之中的羅公遠,蘇午開聲道:“令此人回去以后,好好反躬自省,如能明見性中缺陷,加以戒律禁錮,日后成就必然遠超從前。
為他留下十六字戒律,好生修持罷。”
說過話,蘇午身影倏忽于此間消隱。
葉法善眼神茫然,更不知這位前輩為羅公遠留下的十六字戒律究竟是甚么——他卻不知,這時候尤在昏迷之中的羅公遠,陡然聽到了一道道雷聲,那滾滾雷聲在他耳畔化作十六字戒律:“遇虎則定,遇龍而鳴。
雨中舉火,海里成丹!”
“哎…”葉法善站起身來,看著那些在對群道的戒備下,緩緩四散去的群僧,他環視周遭道門弟子。
佛道二門一番爭斗,最終兩方卻也甚么都未收獲。
葉法善看看身后仍在昏迷中的老友,不知為何,他心底陡地生出了幾分隱遁山林,閉關修玄的念頭來。
“走吧,好好照看羅師祖。
他今下的身子骨,已不如往日了…”葉法善轉身過去,就要帶著眾道士離開這片深林幽谷。
此時,天穹中又有一道雷霆曳過。
一道身影騎著白驢,匆匆而來,向葉法善連連呼喚出聲:“葉師祖,葉師祖!”
葉法善聞聲回頭來,正看到雨中宛若落湯雞一般的神視,他皺了皺眉,未想到神視這個時候出現,這廝先前跑哪里去了?
“你這廝,總是這副邋遢模樣,而今還能因為些許詭計,得個‘毒道人’的稱號,日后怕不是要被稱作‘邋遢道士’了!”葉法善心情本也頗沉郁,此下看到嬉皮笑臉的神視,不知為何那股沉郁心情就找到了出口,登時就神視這般著裝斥了對方幾句,“令你們往雍涼來,是為了叫你們與佛門爭鋒,長長見識——說,你跑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你錯過了多大的一場斗法!”
“嘿嘿嘿…”神視咧嘴直笑,“我方才修行去了。”
葉法善卻不信神視所言,轉頭看向旁邊的茅山弟子‘道原’,指著神視向其問道:“他方才哪里去了?
先前他在不在老龍山上,又干了什么?”
道原抬目看著雨水里牽著驢子的神視,不知為何,他看這位日夕相處的同道,卻隱隱生出了一種對方已經‘脫胎換骨’、與從前截然不同的感覺,他垂下眼簾,想及先前老龍山上種種經歷,再看朝自己不停使眼色的老友,道原定了定神,淡淡道:“神視師兄先前在老龍山上,直言退出此次斗法了。”
神視顯然未想到,道原會是這么個回答,他瞪大了眼睛,很不解道原為何會這般說。
然而話已出口,葉法善聽得道原所言,沖著神視冷哼了幾聲,道:“他倒是能干出這種臨陣脫逃之事的人!”
旋即,葉法善又想到那位張午前輩。
若遇到這樣前輩,知道臨陣脫逃反倒是好事。
“行了,行了,都回去罷!”葉法善最終未有追究甚么,帶著群道離開了這片深林。
“三月廿三。
大原城西門外,官道朝西南方直去三五里,至‘野狐嶺’處,道門化龍派明燈道人,與灶王神教魁首張午者,于此斗法…
…明燈道人雖敗,然不能愿賭服輸,私以法門相請‘羅公遠’,羅公遠飛劍而至,即被張午怒斥‘厚顏無恥’,擲劍回…”
宮殿里,燈火明亮。
玄宗皇帝盤坐案前,聽著身旁高壯太監念讀手中書冊的聲音,在矮案之后,有一中年男人身著常服,躬身拜倒于地。
圣人聽到蘇午一指打落明燈道人修為,又怒斥羅公遠飛劍援助而來之時,終于來了些許興趣。
他招招手,令太監將書冊呈于案前,自己一眼掃過了書冊上的諸多內容。
“張午與明燈道人斗法,張午勝。
張午于老龍山上,禁錮諸佛道二門年輕一輩菁英弟子…至于此時,其在玄門榜上,應當名列前五十了。”圣人面露笑意,笑著說道。
跪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即‘不良人’中‘陽司’的主事,他恭敬地向玄宗皇帝回應道:“那老龍山溝壑之下的禍胎,據傳乃是‘大漢道士符箓’引攝而來的旱魃天尸,兇怖非常。
而張午能封押此詭,其實力必定更強。
或在前四十之列。”
玄宗皇帝點了點頭,對陽司主事的提醒頗為認同,他點了點頭,正欲再言,這時,又有太監匆匆在殿門外稟報道:“陛下,雍涼二地收集消息的不良人,而今又有消息呈報。”
“嗯。”玄宗點了點頭,看向身畔的高壯太監。
高壯太監躬身應聲,匆匆前去取回呈送而來的最新消息,其翻開薄冊,陡見其上內容,登時瞳孔一縮,手里的薄冊差點抖落下來!
大伴這般反應,卻瞞不過玄宗皇帝的眼睛。
“拿來看看。”玄宗皇帝皺著眉,從大伴手中接過書冊,書冊之上一列列字跡倏忽映入眼簾。
見得其上字跡,玄宗眉心緊擰。
一時沉默了下去。
但見書冊上寫著:“灶王神教魁首張午,祈降天雨,雍涼二地雨水沒地半指,旱情自解。
而后有道門‘羅公遠’者,與張午斗法,被張午削去一身修為。
葉法善拼死來勸,留下羅公遠性命。
此后,鐵佛寺僧‘印知’,受感‘神秀’性意,神秀借印知之身,與張午比試‘棒喝’,不能勝,頃刻遁走。”
玄宗皇帝沉默良久,放下書冊,向跪坐在案前的陽司主事道:“張午連挫羅公遠、葉法善,與‘神秀性意’戰成平手,可列玄門榜第幾?”
當下這道消息,陽司主事都未有收到。
他聞聽圣人之言,猛然抬起頭,滿眼不可置信!
但見圣人眼神沉凝,陽司主事立刻又低下了頭,斟酌良久,道:“張午連番交戰佛道二門高手,挫葉法善,敗羅公遠,又與神秀性意戰成平手——其修行深不可測…
可以位列玄門榜第五。”
玄宗聞言沉默良久,終于點了點頭:“那便讓他暫列玄門榜第五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