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部力等人看向金剛智的目光中充滿了恨意。
然而他們從前見識過金剛智這位吐蕃護國大法師的手段,此下有蘇午為他們撐腰,他們還敢向金剛智呲一呲牙,如若今下沒有蘇午的話,他們未必有膽氣露出這般深懷恨意的神色。
能壓抑住內心的恐懼,遠涉大唐,向金剛智索要他們從前效忠的拔汗那國老國王的頭頂骨,幾個異邦人已是至忠了。
不過,此下僅僅是阿部力幾人仇恨的目光,卻也叫金剛智心驚膽戰。
他不畏懼這些如螻蟻般的生靈,更不在意他們流露出些許的恨與怒,但他害怕在這些弱小生靈后站著的人!
金剛智伏低了頭顱,聲音顫抖著道:“貴國老國王的頭頂骨,被小僧供養于法壇之上,每日受香火沐浴,得灌頂洗禮,一日不曾停歇,一日未有虧欠——那塊頭頂骨,小僧并未隨身攜帶,如今正放在下榻之處。
尊者,幾位…
請隨我來,我將那頭頂骨歸還給你們。”
阿部力等人原本繃著面孔,努力作出一副兇惡樣子,亦是害怕那實力強橫的金剛智,會拒絕他們拿回老王頭頂骨的請求,但是對方今下干脆地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他們的神色一時間反而不知所措起來,于是俱將目光投向了蘇午。
“正好。
我亦有心往慈恩寺游覽,倒是沾了閣下的光。”蘇午面露笑意,溫和地回應了金剛智大師。
他抬目去看后頭巍峨的山門。
山門后,大雁塔在陽光映照下,分外金黃的塔尖熠熠生輝。
“請跟我來。”
金剛智低眉順眼,再次向蘇午躬身行禮過,便轉身引著蘇午一行人穿過了人群,往慈恩寺走去。
他側著身子,一手作虛引向慈恩寺的姿勢,哪怕走在蘇午等人前頭,他亦始終不敢背對蘇午,仿佛只要自己一背過身去,蘇午就會化作甚么猛惡神靈,一口將他吃下肚子一般。
他一直引著眾人邁過山門,走入寺廟之內,那些被他心意籠罩,在山門前呆若木雞的諸多百姓們,才猛然回過神來。
眾人面面相覷,各自轉頭四顧,尋找著金剛智大師的蹤影。
但金剛智此下早已回到慈恩寺內,他們又哪里能夠見到?
“金剛智圣僧已經回到寺院里去了?”
“方才發生了甚么?
我只記得圣僧似乎是見到了甚么人,但此后又發生了甚么事情?我卻沒有印象了…”
“密宗之中,‘秘密法門’眾多,方才圣僧與那人相見的情景,應當是涉及到‘密宗之密’了,所以咱們才會對此沒有印象。”
“你倒是懂得多些,我常去興善寺燒香拜佛,得過善無畏大師幾次灌頂,都還沒你懂得多呢!”
“哪里哪里…”
慈恩寺中,僧侶沙彌眾多。
內分上中下三院,迎門前院之內,設有天王大殿,內供奉四大天王護法神尊,中院為‘彌勒內院’,供奉彌勒佛陀及眾脅侍菩薩、羅漢等等,慈恩寺自建成以后,一直便是‘法相唯識宗’的祖庭,而法相唯識宗玄奘一脈皆以‘未來佛陀彌勒佛’作為最重要信仰,是以慈恩寺內與彌勒一脈諸般佛陀菩薩相關的殿堂、造像極其之多。
而那座舉世聞名的‘大雁塔’便聳立于慈恩寺端門向陽的位置。
蘇午跟著金剛智經過大雁塔前,內心頓有觸動——凝練于他心臟之上的東流島本源在此剎震動了一剎,他在此剎乍然‘觀’見,慈恩寺內這道大雁塔,正立于長安龍脈交結的位置。
這座巨塔內中別有勝境,暗藏隱秘,正鎖住了周邊諸多龍脈,化成一把無形的大鎖!
“此塔即是大名鼎鼎的‘大雁塔’。
塔中存有三藏法師收集而來的高僧大德、諸佛舍利,及眾多秘寶佛跡,雁塔原本不可登臨,幾經改造以后,已可登臨。
但雁塔貴重,內有勝景,非是佛門中人,涉足其中,或會迷失于其中,在短時間內損失所有壽元而殞命,所以嚴禁香客信眾接近雁塔,而有修行的僧侶,可以在雁塔之內停留。
如今,小僧最得意弟子‘不空’,就在雁塔之中修行。
他已在大雁塔內留駐了一日,未有任何損傷。”金剛智見蘇午在大雁塔前駐留,便也停下了腳步,向蘇午介紹起與這大雁塔相關的種種事情來。
提及其門下弟子‘不空’之時,盡管金剛智面對蘇午仍有些惶恐,但是面上仍流露出了些許得意之色。
這‘不空’和尚,與其師金剛智,以及興善寺善無畏大師,在后世并稱為‘開元三大士’。
蘇午聞聲點了點頭,目光在那些在大雁塔四周巡弋的披甲士卒身上掠過,并未多問甚么,跟著金剛智從此前離開了。
慈恩寺乃是皇家寺廟,寺內重要布置有軍兵看守,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當下蘇午對大雁塔已生好奇之心,欲往其中一探究竟,但他也不會將自己心中所思告知金剛智,對方當下只是被玄宗皇帝安頓在慈恩寺內,并非慈恩寺的住持——如今法相宗慧沼三祖帶著精英弟子行化四方,整個慈恩寺內沙彌僧眾雖多,卻皆做不了慈恩寺的主。
金剛智弟子‘不空’能入大雁塔一觀,該是得了玄宗皇帝首肯。
蘇午欲往大雁塔內一觀的話,除卻得到玄宗皇帝首肯以外,便唯有避開所有耳目,無聲息隱入其中一探究竟了。
慈恩寺后院屋舍有數百間,乃是寺內僧侶沙彌居住之地。
金剛智便被安頓在原本屬于慈恩寺住持的禪房居住,這間禪房先后住過玄奘、窺基二位法相宗宗主,此后便一直關鎖著,空置下來,直至金剛智踏足長安,才被安頓在此間居住。
由此亦可見玄宗皇帝對‘金剛智’也確實有些重視。
禪房內,陳設亦頗簡單,縱然玄奘、窺基皆在此中居住過,但此間亦未留下關于兩位高僧的任何痕跡。
房屋臨窗的位置,擺放了一道香案。
香案之上,擺有‘大日如來’的銅像。
大日如來銅像前,則布置有一座壇城,諸般法器擺放于壇城四面,同受香火供養。
金剛智在香案前恭敬下拜,深施禮儀過后,口中念念有詞著,取下了壇城北面制成碗形的法器。
那法器有人頭頂骨制成,在長久的摩砂之下,已經變作油黃志色,頭頂骨頂部尚有裂縫紋路。
骨骼四面則鏨銅鎏銀,鑲嵌有種種寶石。
“這便是拔汗那國老王的頭頂骨。
他生有福德,又在佛前接受香火沐浴,如今必已登西天極樂去了。”金剛智將那頭頂骨制成的法器恭恭敬敬地捧到了蘇午面前,口中說著吉祥的話語。
蘇午接過頭頂骨,瞥了他一眼。
他立刻垂下眼簾,不敢再多話。
金剛智不知這位貌似年輕的大尊者根腳何處,但他每每觸及對方的性意之時,便覺得自身化作了一葉扁舟,置身于汪洋大海之上,此般讓他觸之生恐的性意層次,他過去大半生都未曾見過幾個!
尤其是在那仿似汪洋大海的性意之中,他感應到了‘法性’的存在——
法性!
他如今都還未觸及一絲一毫的法性!
這位大尊者,已經到‘即身成佛’的層次,不需經歷輪回積累,不需消除業報,積攢功德——其距離成佛只差臨門一腳,今生今世便能證就空性,真正成佛!
然而,他對蘇午的了解也只有這么多了。
金剛智甚至不知道,蘇午一身佛門修行,同樣是自‘密宗’而來,只是并非當下還較為粗陋簡略、法門精要較為粗糙的密宗,而是后世那個處處皆密的密縛佛門!
蘇午手掌撫過那件人頭骨碗,纏繞在人頭骨碗上,與香火交相融合的殘念性意,頃刻間化作清風飄散去。
他將這件甚至不能稱作‘嘎巴拉’的頭頂骨碗遞還給了阿部力,道:“我已消除其上因果業報,你們攜帶此物在身上,不會受此物的絲毫影響。
可將之帶回拔汗那國,與貴國老國王的尸骨一同安葬。”
密宗修煉的這般法器,自古至今倒是一脈相承,皆是供養法器上盤踞的因果業報、種種魔障,用魔障外道為修行僧作加持、護法。
阿部力捧起那件人頭骨碗,一雙圓眼之中,頓時蓄滿淚水。
他未有多言,帶著眾拔汗那國人向蘇午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阿部力站起身,將老國王的頭頂骨移入早就準備好的木匣當中,又向蘇午深深躬身行禮:“您助我們達成心愿,待我們將王的頭骨安葬好以后,還會返回大唐,為您效死!”
“路途遙遠,道阻且長,個中兇險不勝枚舉。
我為你等索回這頭頂骨,只是隨手之事,并不需要你們的報答。你們回轉家鄉以后,便在家鄉安頓下去,好好生活罷。
不必再冒著風險回到此地來。”蘇午搖了搖頭,拒絕了阿部力的報答。
阿部力定定地看了蘇午一眼,他未有說話,只向蘇午等人施禮過后,退出了這間禪房。
張方跟著將幾人送出去,其隨后又折回禪房,向蘇午說道:“郎君,阿部力他們已經離開慈恩寺了。”
金剛智聽到那氣息尋常的唐人所言,心下暗松了一口氣。
蘇午‘嗯’了一聲,他目光掃視過這間陳設簡單的禪房,目光最終落在禪房角落里一塊絲綢質的布匹之上。
故始祭目悄然張開,映照出了那塊寬大的布匹上的些絲因果。
他轉回頭來,看向金剛三藏的目光已經變得嚴肅。
此下金剛三藏周身因果,亦在故始祭目的映照之下,于蘇午眼中變得纖毫畢現——蘇午清晰看到,他于這‘金剛三藏’在未曾見過以前,已有了間接的因果勾牽!
“閣下可曾見過兩個深具佛緣的女子?”蘇午向金剛智開聲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