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目視著手中如腥煙般飄散去遠方村莊的因果絲線,他念頭轉動之際,那道滴溜溜轉動的因果神符剎那顯映神光,試圖映照出他強行奪來的那條巫女手臂之上繚繞的更多因果——
因果神符神光轉動之下,巫女手臂之上繚繞的因果密密麻麻,千頭萬緒,鋪散在了蘇午的視野中!
如此多的因果糾纏,根本就剪不斷,理還亂!
蘇午試圖借助因果神符映照出更多有用線索的想法,此下自然也就完全落空。
他目視著手中的腫脹手臂猛然間腐爛起來,便隨手將之丟下,轉眼看向了周圍。
陶祖、洪仁坤已經帶著小河站在了林地邊緣。
身前的地面上。
那具被他以短刀剖開的尸體胸腹內,只剩一顆高度腐爛的頭骨,不見先前的腫脹女人頭。
蘇午抬目朝與‘巫女手臂’產生因果勾連的遠處村莊看了一眼,繼而邁步走出林地,走向陶祖、鑒真以及簇擁著幾人的一眾東流島本土島民。
熊熊烈火在他身后無火自燃,將地上的一具具腫脹尸體盡皆焚燒去,避免尸體內蘊的詭韻再度傷及無辜。
“可有甚么發現?”陶祖興致盎然地向蘇午問道,“方才你剖開的那具尸體腹內,正有詭韻散溢出來的時候,你的身形亦跟著消隱無蹤。
老夫還當你走入了某處冥冥世界當中,是以借助‘冥冥之息’追索你的影跡,卻并未發現你的影跡在冥冥溝壑里,反倒像是跟著那縷詭韻走入了未明的世界一般。”
“應當是走入因果牽扯下的另一重東流島內了。”蘇午點了點頭,回應著陶祖的話,“倒也確實有些發現。”
他隨后將自己先前的些許發現,通過心識傳遞給了一眾同伴。
接著向鑒真問道:“這個巫女,應當便是‘燭照巫女侍’了罷?她似已掌握了‘十滅度刀’。
緣何她會幻化作‘晴子’的面容,她與晴子又有甚么牽扯?”
“井上晴子建立了‘燭照神宮’,神宮建成以后,她便不知所蹤。”鑒真雙手合十,向蘇午如是回答道,“她亦曾尋索各方,找尋‘十滅度劍’的線索。”
蘇午聞言皺緊了眉頭。
先前鑒真還曾稱‘井上晴子’存在于‘羅生門’內,如今又稱晴子已經失蹤,而蘇午又看到那‘燭照巫女侍’幻化作了晴子的面容…現下的謎團愈來愈多,蘇午愈來愈感覺到,想要解開最終的謎題,‘晴子’亦是關鍵的因素之一。
“你先前曾稱,晴子在羅生門中。”蘇午盯著鑒真,如是說道。
鑒真垂著頭,跟著道:“晴子在羅生門中。”
蘇午眉頭皺得更緊:“而今卻又稱晴子在燭照神宮建成以后,便已經不知所蹤了——莫要與我打啞謎,晴子最后究竟如何了?
你若是不知,只說不知就好,不要拿話來誆我,故布疑陣!”
言語之際,蘇午眉心豎眼悄然張開,他腦后浮現一道火洞,‘龍樹大日元神’盤繞著一團腦仁狀的、似虛無又非虛無的存在,奮力伸展開枝丫,那密密麻麻的枝杈籠罩在鑒真頭頂,大日光芒傾蓋而下,審斷著鑒真當下的每一句話!
“晴子不知所蹤。”鑒真回了蘇午一句,他感應到頭頂那些元神枝杈猛地抖顫起來,便垂下眼簾,又跟了幾句話,“晴子亦在羅生門中。羅生門中的‘美人之詭’,被我放歸了人間,不知所蹤。
晴子寄托在各項器物之上的‘念’,被我收集起來,匯聚于羅生門內,變成了內中新的‘美人’。
但真正的晴子,在此時已經失去影跡。
貧僧之所以收集她遺留于各項心愛之物上的‘念’,是為了留待以后,以她來誘你前往大唐。
——你先前在那廟宇內見到的晴子,便是晴子遺留之念。
她見過你以后,便自消散去。”
蘇午聽過鑒真所言,神色稍有和緩,籠罩在鑒真頭頂的元神枝杈徐徐收攏,在他腦后消失無蹤,他接著問:“你既早知這些事情,緣何不早些說出來?”
“更早的時候,貧僧并不知道個中真正情形。”鑒真道,“只是而今,回到東流島上,貧僧在此間收攝尸身上散落的神韻,逐漸恢復了部分記憶。”
蘇午不再與鑒真糾纏。
他看向那些忐忑不安、不知所措的東流島民,出聲道:“我已探知到與你們各自同鄉大規模死亡有關的一些線索。
當下需要諸位與我同行,往彼處村落去看一看。”
說著話,蘇午指向了那牽連著巫女因果的遠方村莊。
眾多島民紛紛點頭,他們不知蘇午發現了甚么線索,但蘇午既然如此說,他們也就如此信了——他們也不敢向蘇午詢問具體情況。
領頭的白發老者上上前來,向蘇午行禮道:“大人,您所指的方向,只有一個村莊,叫做‘海津村’。
海津村里,有唯一一個幸存的女人。
我們派了人在那女人的家里照顧她。
您先前說要看一看那個幸存的女人,現在倒是正好——天色不早了,您們要不要先吃一些食物?我們準備了鹿肉…”
“不必了。”蘇午搖了搖頭,“現在也沒有心思吃飯了。
我們先過去看過情況再說罷!”
“是…”
蘇午聽得白發老者所言,內心隱有感覺,海津村里唯一幸存的那個女人,或許與‘燭照巫女侍’的因果存在什么牽扯。
甚至于,她可能就是那道被蘇午強行拉扯過來的因果的指向之人。
他回應過白發老者后,便朝洪仁坤看了一眼。
洪仁坤對蘇午的眼神頓時了然,他面朝著眾多島民,點了點頭:“睡去!”
那些島民聽得洪仁坤話音落下,一個個頓時都昏昏沉沉,東倒西歪一片,當場睡了過去。
而在他們睡去之時,陶祖已然運轉‘冥冥之息’,將在場所有人都收攝入其中,頃刻間消失在原地!
空氣里的腥臭味,因為林間擺放的幾具腫脹尸體被燒作灰燼而驟減了許多,清風吹蕩間,那股腥臭味亦越來越淡。
林地側畔的土坡上,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那陣腳步聲越來越近,爾后在某一刻倏地一停,隨著一聲驚呼響起,穿著襤褸衣裳的青年人從土坡上滾了下來。
他趴在泥濘中,‘哎呦哎呦’地慘呼了幾聲,才慢騰騰地從泥地里爬起。
青年人也顧不得清理身上的泥漿,一瘸一拐地朝遠處的海津村走去。
青年人像是跑了很久才走到此間來。
他不停地喘息著,氣息良久都未平靜下去。
這青年人,便是‘武士甲一郎’府上的馬夫‘勇次郎’,他的家便在海津村。先前他隨著武士甲一郎離開此間,半路找到機會,又自行逃了回來——故鄉的村子里發生了慘烈的大規模死亡事件,哪怕他不能見到父母兄長最后一面,至少也應該為他們收殮尸首,送他們最后一程。
而且,他聽說,村子里還有一個女人僥幸活了下來。
雖然那個活下來的女人,是自己母親的可能性不大,但是萬一呢?
簡陋的蓬草屋子里,光線昏暗。
沒有鋪裝磚石的屋內地面上,到處都是泥坑。
糞便的臭味、海魚腐爛的臭味混合著在這間不大的屋子里流淌著,令人分外不適。
小屋里唯一以石頭支撐、拼著幾塊木板的‘床’上,躺著一個臉色污穢的女人,那女人嘶啞地哼叫著:“水…水…”
有看顧她的人將水缽捧到她的面前,卻又被她擺頭掙開了,她又叫嚷起來:“我要魚湯,我要魚湯…”
“這就是魚湯啊…”那端著水缽的少年人有些委屈。
他被村長吩咐來照顧這個海津村里唯一的幸存者,然而照顧對方的難度實在太大了,對方一直叫嚷著‘水’和‘魚湯’,但他把水與魚湯都送了過來,對方卻又拒絕飲用,將水打翻。
“水…”
女人閉上眼睛,聲音暗啞了許多。
少年人嗅著這間屋子里比別處濃郁不知多少倍的臭味,端著那碗魚湯趕緊出了屋子。
一走出屋子,里面的女人叫喊聲更大了:“魚湯,魚湯!”
他聽著屋子里的喊聲,無奈地嘆了口氣,正不知所措的時候,看到一群人匆匆走來,那些人簇擁著幾個少年人從未見過的‘巨人’,少年人的目光落在那幾個‘巨人’身上,一時間有些挪不開目光。
周圍人的言語聲,在此時一陣一陣地落入他的耳內:“這里就是‘津一郎夫人’的居所了。
她們家里原本有四個人。
除了她以外,還有她的丈夫,以及兩個兒子。
昨晚出事的時候,她的丈夫與大兒子冒著大雨去海里捕魚——但他們死在了船上,和其他死者的死狀完全一樣…”
“她的二兒子呢?”
“二兒子…似乎在沼田某位大人的府上做奴仆。
先前我們還看到他了…”
“嗯?”蘇午聽到周圍人的回答,他停下腳步,看向那個說話的小眼睛男人,向其問道,“津一郎家的二兒子,你先前看到過嗎?”
“…是的…”小眼睛男人在蘇午目視下,頓時害怕起來,但他更不敢撒謊,便將當時情形都告訴了蘇午,“勇次郎和您們一起過來的,他就跟在一位武士大人身后,但是我們當時也不敢和他說話,害怕被大人們責罵——我們先前聽津一郎夫人提起過,她的兒子在沼田的武士大人府上做家仆,每天都能吃得很飽…”
“與我們同行的人里,唯一的一個仆從,便是那個馬夫了。”洪仁坤在這時開口出聲道,“怪不得我看他當時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想來是知道自己家中出了事,因而坐立難安。”
“把他也找過來罷。”蘇午點了點頭,開口道。
洪仁坤‘嗯’了一聲:“我去把他找來就是。”
說過話,方臉中年男人直接于原地消失,而在場眾多島民見此一幕,卻都見怪不怪——在洪仁坤消去影蹤之時,也順便消去了他們腦海里關于‘洪仁坤失蹤’的印象。
蘇午隨后抬目看向前頭的蓬草房屋。
房屋外面用木棍與藤蔓編織起了一道木墻,有個少年人捧著一口粗陶缽站在籬笆墻內,正抬頭朝蘇午這邊看來。
籬笆墻外不遠處,就有一口水井。
村民們日用飲水應該都是從這口井中獲得。
在眾人簇擁之下,蘇午邁步走入了籬笆墻內,一股更加濃郁的腐爛臭氣縈繞在這泥濘的院落中。
蘇午看到,那被他截獲而來的一縷因果,正游曳入院子里唯一的那座茅草屋中。
他跟著那縷因果絲線走入茅草屋內,從少年人身旁經過時,往其捧著的水缽里看了一眼。
水缽里盛著渾濁的魚湯,還冒著縷縷熱氣。
屋子里,滿臉污穢的女人躺在木板床上,她正朝著門口這邊叫喊著:“水——水——”
此時蘇午邁步走入屋內,他的身形遮擋住了從外面招攝進來的陽光。
床上的老婦人看到他的身影,便倏地止住呼喊聲,緩緩轉過頭去,面朝著墻壁。
糞便臭味、腐臭味混作一團,在此間流淌開來。
那道來自于巫女身上的因果絲線,而今正纏繞在床上的老婦人身上。
其余人跟著走入屋內,都在屋子里的污穢臭氣沖擊下,皺緊了眉頭。
“魚湯…魚湯…”
床上的津一郎夫人面朝著墻壁,叫喊聲變得很輕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