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
一道驚雷乍然而起,映亮了天地!
父子二人看到木船周圍,暗藍的海面下,那些緩緩漂浮而上的腫脹尸體,它們密密麻麻,圍繞著海岸一層又一層地堆積了起來。
這些尸體身上的衣物,像是絲線織就的,迥異于如今東流島民羽毛與獸皮編織成的衣衫。
它們的頭發在海水下糾纏不清。
發絲攀附船底,將小船兒托起。
發絲漫過海洋,將海灘沙洲覆蓋。
發絲若鎖鏈,潛隱入洲陸土層之下,朝著距離海灘最近的幾座村居攀附而去。
父親渾身發冷,他生出某種感覺,便努力朝天上看去,不知何時止歇了雨水的蒼穹之上,懸著一輪冰冷的黑日。
那黑日散發出一道道黑色鎖鏈絲的光輝,從天上落下,與地上漫淹的發絲一同配合著,完全將整座東流島包裹了起來!
這時候,天上已經停歇的雨線,忽然再度傾落。
被黑色鎖鏈絲線覆蓋住的天穹、被黑色發絲淹沒的海灘沙洲,都在雨線沖刷下,漸漸恢復潔凈。
濃密的鎖鏈與黑發,從海岸邊、天空上消失無蹤。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而海邊的潮水里,父子同乘的那艘木船在腥臭的海風中擺蕩。
小船兒上,父親與兒子并排躺在船艙里,變成了兩具腫脹發白的尸體。
“發生了什么事?叫閣下如此行色匆匆?”
“好像是近海邊的幾個村子發生了大規模死亡事件,大人令我們結隊前去探查情形!
鄙人今天不能陪同幾位尊客游玩沼田了,幾位尊客可令鄙人府上的仆從陪同您們,在沼田各處轉轉。
待到千頁港那邊的土人大規模死亡事件了結,鄙人回來以后,可陪同您們前往京都——請一定要等鄙人回來!”
正堂中,蘇午看著武士甲一郎在下仆的服侍下,配好刀劍,便與對方交談了幾句。
他聽過對方所言,與鑒真、陶祖等人相視,隨后又轉頭去看武士甲一郎。
武士甲一郎此時已在幾個下仆陪同下走下了正堂的臺階,蘇午站起身來,走到門口,向武士甲一郎說道:“千頁港可是臨近西北方向?
我記得彼處近海地域,有幾個較為富庶的村莊,村莊里的房舍大都是木制的,可是彼處發生了大規模死亡事件?”
“就是那里!”武士甲一郎回身連連點頭,疑惑地看著蘇午,道,“您先前去過那里嗎?”
“我們一行人先前便是自彼處登陸東流島的。”蘇午如是答道。
他這句話倒沒有甚么虛假。
先前蘇午一行人借助了冥冥之息,穿梭諸多地域,正是自所謂‘千頁港’登陸了東流島地域。
蘇午接著道:“我們陪同閣下前去調查罷。
沼田也沒有甚么值得游玩的地方,與閣下同去探看情況,我們說不定還能幫到閣下。”
“這…”武士甲一郎神色猶豫。他倒也不是不愿意讓蘇午等人陪同,畢竟這幾位唐人確實高深莫測,若有他們陪同,沿途遇到危險之時,他個人的安全也更能得到保障,而涉及幾個村子里的民眾大規模死亡的事件,大多數時候都與鬼神有所牽扯,他記得這幾位尊客似乎自稱有震懾鬼神的能力。
只是若請這幾位陪同的話…
“您是客人,主人做事,請客人幫忙,會不會太過失禮了?”武士甲一郎如是道。
蘇午搖了搖頭:“是我們自愿同往,閣下有何失禮?”
他們前腳從‘千頁港’脫離,當夜彼處就發生了大規模死亡事件,這讓蘇午忍不住將之與‘燭照巫女侍’聯系了起來。
或許正如鑒真所稱,不用他們主動去找尋甚么,‘燭照巫女侍’反而會首先找上門來。
當下不論武士甲一郎是否同意,千頁港他都必定會去。
武士甲一郎也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既然您們堅持要去,那便與鄙人同行罷,若是遇到甚么事情,我們彼此之間也能互相照應!”
“好。”
蘇午點頭答應。
眾人也無須收拾甚么東西,當即跟著武士甲一郎走出了庭院。
庭院外,那匹矮馬已經拉著蓬草車停在了門側的墻根下,先前那個拉扯的馬夫,此時百無聊賴地牽著馬,他看到主人迎面而來,立刻變得畢恭畢敬的,眼神里滿是畏懼,等他看清武士甲一郎左右的蘇午一行人,神色便更加敬畏了——他雖然淋雨受驚以至昏迷了過去,但清醒之后,亦從旁人口中聽得了后來的事情,正是這幾位自大唐而來的貴人,救下了他的性命!
“今天就不坐車了!
其他人在哪里?”在眾多高大身形簇擁下,猶如侏儒一般的武士甲一郎揚手一揮,向馬夫出聲問道。
馬夫連忙回答道:“其他幾位大人都在街口等候著您,他們都是乘馬車過來的,您今天真的不坐車了嗎?”
“不用了!”武士甲一郎當下縱有心節省腳力,但當下他府上也只有一匹小矮馬,總不能他乘車,令這些貴客都走路,是以也只能作此般安排,與客人們步行前往千頁港周邊。
好在彼處距離沼田也沒有太遠,當下出發,最多黃昏的時候,便能到達目的地了。
武士甲一郎緊了緊腰側的鐵刀。
當下東流島本土的刀劍形制五花八門,與大唐刀劍類似,尚未如后世那般,真正演變出‘鑄劍師’這個流派出來,未有形成自己獨特的形制。
“町長派出了町上十三個武士,前往千頁港調查情況。
我們與他們同行。
幾位客人,請隨我來。”武士甲一郎向蘇午一行人解釋了幾句。
蘇午點了點頭。
眾人匆匆而行。
那牽馬的馬夫見狀,連忙也跟了上來,向武士甲一郎說道:“大人,不必小人與您同行嗎?
即便不需要乘坐馬車,小人跟著您,也能幫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且,千頁港正是小人的家鄉,小人更熟悉那里的道路,可以幫您引路,現在雨季天氣變化太快,不知何時就又會下起大雨了…”
“我倒是差點忘了,你的家鄉就在千頁港附近。”武士甲一郎聞言看向馬夫,眼神莫明,“你真要跟著過來嗎?”
“是,是!
我能幫您引路!”馬夫神色連連點頭,出聲回道。
他從其他人口中隱約聽聞,千頁港附近的村落發生了不知甚么事情,因此更加擔憂家中本就患病的母親,想要回家去看一看。
昨日陪同大人巡游沼田町周邊各村,他都曾路過自己的村子。
但是大人沒有點頭,他也不敢私自回家去看望母親。
今天他要抓住機會,回家去探望母親與父兄!
“那你就跟過來罷!”
武士甲一郎擺了擺手,答應了‘勇次郎’的請求。
這個馬夫為自己取名作‘勇次郎’。
武士甲一郎亦有一名作‘信一郎’,乃是其父所取,然而其不喜這個名字,寄望于以后能獲得功勛,成為貴族,得到上皇、門閥的賜名、賜姓,是以并不以‘信一郎’之名示人,此間人便常稱他為一郎,倒不知他其實有個‘信一郎’的正式名字。
一行人踩過泥濘的路面,行至街口。
彼處街口已有數輛馬車停在那里,馬車上的武士們衣衫整潔,雖然身材依舊矮小若侏儒,但比之周圍蓬頭垢面、身著遮不住膝蓋的羽衣的平民已經要好上不少。
停在街口的馬車只有六七輛。
還有許多武士與武士甲一郎一般,不曾乘坐馬車。
他們或是懷抱刀劍,或是垂手而立,與馬車上的同僚們嘻嘻哈哈,多是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
此下看到武士甲一郎領著數個身形高大,比那些馬車立起的蓬草頂都要高出一截的男女走過來,街口眾武士一下子止住了嘻哈之聲,都將目光注視向蘇午一行人,眼神震驚。
看到眾同僚的目光,武士甲一郎內心甚為受用。
他咧嘴大笑著,向眾武士同僚介紹道:“諸位,這是鄙人府上的尊客,自巨唐上國而來!
鄙人昨日巡查沼田的時候,與這幾位來自大唐的貴人相遇,把他們待到了自家的府邸之上,他們今天會和我們一同探查千頁港的情況,等到千頁港的事情結束以后,鄙人便要向町長告假,陪同幾位貴人返回京都,拜見上皇去了!”
武士甲一郎將‘返回京都’幾個字咬得極重。
當下唐人于東流島本土民眾而言,自有一種神秘高貴的光環,他們身后有巨唐作為支撐,而巨唐的文化、技藝遠播四海,早在無意之時,于四海間‘養殖’出了大批心向巨唐的異邦之民。
東流島對唐之推崇尤甚。
此間向慕大唐之人,不在少數。
而武士甲一郎若成功將蘇午幾人護送往京都,獲得功勛,不說一步登天,但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小貴族,也就不是甚么難事了。
僅僅是一個小貴族,也足以與當下這些苦哈哈的武士拉開巨大差距!
所以眾武士聽聞武士甲一郎所言,無不對武士甲一郎艷羨、嫉妒起來,原本嘻嘻哈哈的武士們,此下再也嬉笑不起來。
眾人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
武士甲一郎尤在咧嘴笑著,渾然未有發覺當下氣氛的變化。
蘇午瞥了他一眼,神色沒有變化。
這時候,有武士忐忑地向蘇午行禮,開口道:“您真是自大唐而來嗎?小人還未聽聞過唐語,您能否…”
“你又如何能聽懂?”蘇午搖了搖頭。
他口中吐出的言語,一直都是漢語,只是從前直接以性意栽種于這些東流島人的腦海里,對方自然也無需去分辨甚么,自然而然就能聽懂他的話。
當下他未有栽種性意于眾武士心神間。
眾人聽得蘇午口中所言,對蘇午的神色變得越發敬畏。
仿佛他口中吐出的語言,蘊含有甚么神圣的氣韻一般。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眾武士見蘇午作出了回應,膽子也變得稍微大了起來。
有人躲在他人身后,偷眼去瞥蘇午身后的江鶯鶯,心下還未生出甚么垂涎之念來,一抬眼便撞上蘇午那雙沒有情緒的眼睛,頓時腦海里所有不該有的念頭都被清除了個干凈。
武士們在此般微妙的氣氛中離開沼田町,往千頁港附近的村落而去。
亦有人開始講說千頁港那邊的情況。
“離海岸比較近的那幾個村子里,基本上已經沒有活人…據有路過土人傳回來的情報上說,那些死者就好像是被水淹死的一樣。
他們的尸體全都像被海水浸泡過,居住的房屋各處也都有海水浸淹留下的各種痕跡。”
“千頁港周圍的村子,一個活人都沒有了嗎?”
“情況還不是特別清楚,須要到了那里之后,才能真正探明…”
隊伍里,不起眼的馬夫勇次郎,聽到眾多武士們的議論聲,他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而惶然,他抬眼看向水汽蒙蒙的泥濘前路,有心想要加快速度,早點回到村子,探看家人的情形,但又不敢走得太快,害怕受到主人的斥責。
距離海岸較近的幾個村子,已經沒有活人了…
自家所在的村子,算不算距離海岸較近?
赤田村、小川村比自家縮在的‘海津村’距離海岸更近…可從海津村到海岸邊,其實也不遠…
勇次郎腦海里念頭紛轉,面色發白。
他跟著人群,失魂落魄地朝前走著,冷不防撞到了前方那道高大的身影上——原本正在欣賞鄉野風光、談笑議論的武士們,忽然間紛紛噤聲,一道道微妙的目光掃向了勇次郎。
武士甲一郎更是惡狠狠地盯著自己帶過來的馬夫。
馬夫垂著頭,戰戰兢兢,更加不知所措。
而被他撞倒的那個高大身影洪仁坤這時回過頭來,目視著他,眼睛里卻沒有甚么惱怒的情緒,反而拍了拍勇次郎的肩膀:“你似乎有些心神不寧,可是遇到了甚么事情?”
洪仁坤的聲音,讓勇次郎心底涌起一陣感動,他險些要淌下淚水。
但在主人冰冷的目光注視下,他亦不敢多說,只是向洪仁坤深深俯首行禮:“小人不是故意的,請您原諒!請您原諒!”
“我原諒你了。
不用在意。”洪仁坤深深地看了勇次郎一眼,轉回身去,與蘇午相視一剎,繼而朝前邁步而去。
停滯的人群再度前行。
四下的空氣里,漸漸浮漾起淡淡的腥臭氣,像是海魚內臟腐爛時產生的味道,在這種令人大皺眉頭的氣味愈來愈濃的時候,眾人看到了小路邊等候迎接的許多土人。
那些民眾看向眾武士的眼光,已不似從前一般抗拒。
他們競相呼喊起來,也學著向眾武士行著生疏的禮儀。
“大人!”
“我的家人都死了,大人!”
“救救我們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