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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0、兩座東流島

  “請隨我來。”

  武士甲一郎向蘇午躬身行禮,伸手向正堂的方位引了引,他哈著腰,朝向蘇午一眾人的面孔上,又全然是畢恭畢敬的模樣了,再不復方才面對家中下仆時那般兇惡忿怒的神色。

  蘇午等人跟著他到了堂屋內。

  堂屋里內的擺設也極簡陋,只有一張長矮桌橫在屋舍中央,四周散落著許多草編的蒲團坐墊而已。

  墻上畫著副泛黃的絹布畫,畫上有只水鳥站在擺蕩的蘆葦上,瀕臨一江濁水,這般古樸的畫風,與當下古樸簡陋的房屋擺設結合起來,倒也是相得益彰,反而有一種古拙極簡之意境。

  “鄙人在京都的時候,曾經聽說大唐屋舍華美寬敞,普通民眾亦各有棲息之所。幾位貴人一看在大唐亦是居住于華美明亮的宮殿里,穿著絲綢衣裳,享用珍饈沒事的大人物。

  而今幾位貴人蒞臨寒舍,還請貴人們不要嫌棄我這簡陋的屋舍與飯食啊,鬼地貧瘠,不能比擬京都之萬一,更無法與巨唐相提并論,這已是鄙人能拿出的最好招待了…”武士甲一郎請蘇午等人落座,神色有些忐忑地說道。

  蘇午搖了搖頭,道:“閣下太客氣了。

  大唐各地風物不同,亦有貧富之分,互相之間生活亦是天差地別。更何況,當下我等前往東流島,亦當遵循此地主人的風俗,又怎會怪責閣下呢?閣下不必在意這些。”

  他說著話,同時變戲法似地拿出了一只絹布面的團扇、一道紙扇,并其他幾樣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將之送給了武士甲一郎:“初臨貴府,準備不周,便以這幾樣隨身之物作為伴手禮,希望閣下不要嫌棄。”

  武士甲一郎忙不迭地接過幾樣物什,他一看那團扇上精美繡畫的花朵,便已經甚為喜歡,尤其是繃作扇面的絹布,看其材質便價值不菲,更不提蘇午相送的還有一柄香木骨折扇,扇子一展開,便有陣陣清香。

  其余幾件把玩之物,也多精美無比。

  一郎拿起這幾樣手信,便自心底里喜歡上了,他假意與蘇午推拒一番,最后喜滋滋地收下了幾樣物什,旋而令下仆為幾位尊客準備晚飯,以及休息的屋舍。他自己則陪在正堂里,與蘇午等人談天,從蘇午口中獲悉了諸多大唐風物,對大唐更加神往不已。

  蘇午亦借機從武士甲一郎口中,探問到了如今東流島的情形。

  時下的東流島,除卻‘平安京’之外,其余各地近乎尚未開化的蠻荒狀態,諸多野人、土民橫行諸地,京都派往各地的武士,與這些野人、土民爭奪土地的同時,還需時刻提防惡劣的天氣、時常出沒的種種厲詭。

  與這些‘鄉下’、‘鬼地’相比,平安京則是另一個世界。

  門閥貴族醉生夢死,沉迷享樂,寄情山水,禮佛修道,京都全然是一個浮華的風月場,全東流島的資源盡皆供養著這一座城池。

  在如今,‘上皇世系’宣稱自身乃是‘天照大神’的后代,并通過神異的儀軌,展示出天照的力量,以此獲得了所有人的擁躉,依靠著這種與‘天照’溝通的儀軌,牢牢把握著京都最高的權柄。

  今下所有門閥貴族,實則皆由上皇世系所出。

  與上皇世系多有血緣關系。

  而即便是得到了種種供養與祭祀的‘天照大神’,每年仍舊會不定期地出現三四次,每次出現之時,‘漆黑的太陽出現在天穹之中,所有被這太陽光芒照耀到的人,都會皮膚潰爛,在兩到三年內由皮膚至內臟,都像是受到了灼燒傷害一樣的死亡’。

  武士甲一郎覺得,相比從前天照大神近乎每月都會出現一次,且出現之時,必致在其光芒照耀之下,民眾隨機口吐黑火而死的情況,如今‘天照’得到上皇的供養后,明顯仁慈了許多。

  他與蘇午等人聊了一陣子,便抱著蘇午贈送的種種禮物,心滿意足地離開正堂,與自己的姬妾們分享去了。

  正堂里安靜了下去。

  蘇午抬目看向坐在桌案角落里,似乎毫不起眼的枯槁老僧鑒真。

  鑒真面色木然,老神在在,其似乎感應到了蘇午朝他投去的目光,眼皮也不抬地道:“當時‘燭照巫女侍’確實裹挾了全東流島生者死者、鬼神的因果,被拉扯到了此方唐朝時空當中來。

  今時該有兩個東流島才對。

  但另一個‘后世的東流島’緣何未有影跡,貧僧亦不能說清。

  因果糾纏本身玄而又玄,更何況此中還有‘十滅度刀’、‘殺生石鎖鏈’的牽扯,如此就更能說清個中情況演變了。

  但它既已來到了此時,便必定不會沉寂太久。

  終究會有復蘇之時。”

  “如若只是在這里等它顯露影跡,未免太過被動。

  而今誰也不能斷定,‘東流島事變’不是‘想爾’用來牽制我等的一個由頭。”蘇午看著鑒真,出聲道,“‘羅生門之詭’系自你身上脫落變化而成,你與它的因果勾連必然更加清晰明確。

  你無從探知這‘羅生門之詭’今下居于東流島何處么?

  若能尋得羅生門,當能找到你的尸身。”

  鑒真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不能。

  貧僧今時只得一道執念化身,也沒有那樣通天手段,可以將所有與貧僧有涉的因果,皆收眼底。”

  “幾千年過去了,你們這些禿驢與從前一般無二,從根本德性上也沒有甚么變化。

  自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實則滿嘴都是謊話。

  慣好故弄玄虛,虛張聲勢。

  看你先前的樣子,還當你多有本事,今下來看,也不過是個銀樣镴槍頭捏…”陶祖撇了撇嘴,陰陽怪氣地譏諷了鑒真幾句。

  蘇午也未制止陶祖對鑒真的譏諷。

  鑒真確如陶祖所說,好打啞謎,喜歡用謎語牽著他人兜來轉去地繞圈子,此亦為蘇午所不喜。

  不論這是不是鑒真故意所為,但事情總是他做下的。

  鑒真面皮抖了抖,沒有理會陶祖的譏諷,而是看向蘇午,接著道:“如天照一般層次的厲詭從來皆是‘諸天唯一’,我以殺生石鎖鏈為東流島造就‘白日行人,夜間行詭,人詭共居’的環境,‘天照’亦被此般規則禁錮之下。

  今時的上皇世系,只掌握了粗淺地祭祀天照的儀軌而已,并不能如我那時候一般,可以立下‘尸位人’,通過尸位人來運用‘天照’的力量,他們甚至尚未能建就神宮,奉祀世系神位。

  如今可以追索‘天照’的影跡,借此或能尋得‘殺生石鎖鏈’的蛛絲馬跡,繼而尋得‘燭照巫女侍’、‘羅生門’的影蹤。

  也或許,都不等我們借此尋得它的影跡,它便首先主動顯露出影蹤了…”

  “‘燭照神宮’在后世建立于何處?”蘇午忽然開口向鑒真問道。

  “自然是在長川之地。

  你離開以后,井上晴子接替了你,受封成為‘征夷大將軍’,其在‘十滅度刀’消失的長川國,興建此神宮,祭祀你的神位。

  燭照神宮就此保留下來,一直到后世,都是東流島四神宮之一。”鑒真垂下眼簾,如是說道。

  “你先前曾稱,晴子亦在羅生門中。

  但‘呂熊’死亡之際,你卻又稱羅生門只得容納你一個的尸身——”蘇午盯著鑒真,再度問道,“晴子而今究竟是死是活?

  你要如實講明。”

  他言語之際,亦未展露甚么氣勢。

  但言語之中自有一種堅決的力量,剎那嶄露頭角。

  鑒真聽得蘇午所言,又處在陶祖、洪仁坤包圍之下,其神色也沒有多少變化,只是垂著眼簾道:“井上晴子,確實走入了‘羅生門’內。

  你見得她以后,便知貧僧所言沒有虛假。”

  “她是死者,還是生者?”蘇午問。

  鑒真雙手合十,口宣佛號,不再回應蘇午之問。

  “看來即便未死,亦是狀態難明,無法言說了…”蘇午搖頭嘆息了一聲,看著鑒真道,“待到諸事了結,你犯下的罪孽總須得到清算的,從你身上脫落下的那些厲詭,究竟吃了多少人去?你心里想必亦是有數的。”

  “毀我謗我,于我有何干?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鑒真垂下頭去,四下陰暗角落里響起他低沉的呢喃聲。

  他低語了一陣,又倏忽抬起頭,看著蘇午,眼神里是鐵一般的執著:“只要能封押‘鬼佛’,此后一切,貧僧任憑你來處置。

  如能匡正佛道,貧僧淪滅,又有何妨?”

  洪仁坤見那瘦削僧侶尤是一副執迷不悟的樣子,張口就想諷刺鑒真幾句,這時候,陶祖卻拉住了他。

  陶祖此時看向鑒真的眼神里,竟有深深的同病相憐之情緒!

  他看著鑒真,搖了搖頭:“真可憐…”

  蘇午聽得陶祖的嘆息聲,也沉默了下去。

  是可憐得很。

  道門源頭竟是不可言說的恐怖,而佛門修行的盡頭,亦難免要拜見那‘鬼佛’,一切到頭終究是空,又怎么不可憐…

  “在這里暫且停留一日。

  待到明天,我們便啟程前往‘長川’之地,且看在彼處能否探得燭照神宮的影跡,若彼處無有影跡,便往京都去,追索‘天照’,探查另一個東流島的行蹤。”蘇午最終留下話道。

  鑒真垂著頭,喃喃低語:“或許不必我們去探查,它自會顯出影蹤來的…你今時已經來到這里,想來它也會按捺不住…畢竟對它來說,你滿足了它的最大愿望…”

  在鑒真的言語聲里,蘇午驀然想起那吊懸在血淋淋的鳥居之上,滿頭黑發遮住火色吳服的女子,他內心隱生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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