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咔嚓…
細微的破碎聲傳入幽暗無光的世界里。
寂暗世界中,便響起了一陣一陣悠長的呼吸聲。
“呼…”
“咝…”
這徐緩呼吸聲的頻率在某個瞬間忽地紊亂了一個瞬間,緊跟著,便有心跳聲、血液的流動之聲在這黑暗中響了起來。
伴隨著此種種聲音的交響,整個幽暗世界霍然大亮!
蘇午張開眼睛,入目即是一片湛藍湛藍的蒼穹,這般明凈澄碧的天空,令他有剎那的失神,剎那之后,他站起身來,看到腳下縱橫交錯的一根根漆黑樹木紙條,看到四面皆有似是天造的、又似是人為一般的由無數樹枝編織成的‘高墻’。
他身形輕輕一躍,便躍上那枝條盤繞的‘高墻’之頂。
從高墻頂上往下俯瞰,就看到了一顆從黃泥大海中央拔升而起的巨樹,這棵漆黑巨樹深深扎根于已經干涸的、曾經的‘人種池’內,它的樹冠就盤繞成了蘇午置身的這座巨大‘鳥巢’。
眼中所見諸般情形,叫蘇午心生明悟。他未及細思,便見澄澈天穹間云氣翻騰,那滾滾云氣之后,卻隱隱有裂縫顯現,繼而在整片天幕之上迸發開去。
——這片女媧牌坊之后的世界,已有毀碎崩塌的跡象了…
蘇午心念飛轉,看到那云氣之后一道清光長河里流淌著一個個正氣符文字,那些正氣符文字聚作舟船,載著一個鷹鉤鼻的青年人,轉瞬臨近了他的身畔。
青年人顴骨高聳,眼窩深陷。
眼窩之中的雙眼,已完全化作了兩口清光彌漫的窟窿。
載滿清光的兩個窟窿眼里,分別盤轉著兩個正氣符文字‘眼’與‘睛’。
看來舟船上的青年人面容,蘇午面露笑意:“而今看來,閣下總算是走上正道,開辟出了這‘正氣符’的修行體系了。
我還記得,我當時將自身葬在了輪回之腸中,希望有朝一日能從死中得活。
今下看來,卻是閣下救了我一命?
這副軀體內蘊秘藏比我以往更加強橫,本源雄盛猶如人中之龍,連我先前種種修行,亦盡未丟失,乃至于‘人王體魄’修行更進一步,從‘初醒’晉至‘全醒’的層次…
是青苗、黑虎、邵道師他們都帶著我身軀各部分,回轉了輪回之腸中?”
鐘遂看著站在站在鳥巢之上,身形越發雄壯英拔、面容越發俊朗脫俗的蘇午,感慨著道:“一切恰如蘇師先前所做的種種準備一樣——
你散播出輪回的故舊,而今盡皆與你在輪回之中再聚首。
正因你從前之作為,才能有伱今時之‘轉死脫生’、‘化石為人’了。”
“轉死脫生,化石為人…”蘇午略略沉吟,看著鐘遂眼眶里的那兩個正氣符文字,又道,“茅山初祖大宗師,今下可已身在輪回之中?
我當時托一位故人,將他的遺蛻帶出輪回,并且將自身所有的一種‘故始祭痕——冥冥之息’暫時寄托在他的遺蛻之中。
以我那幾位故舊本身的力量,雖然脫離輪回,但想要在跨出諸多時空留影、冥冥罅隙,也是絕無可能。
所以我將冥冥之息寄托于大宗師遺蛻之中,以期望他以后如有托生之日,能借助我所寄托‘冥冥之息’,帶我的故舊們重歸輪回世界中。
后來我在夢中,見到了有大宗師氣息勾連的一個中年男人,他乘‘冥冥之息’,入我夢中…
茅山巫初祖大宗師,想來也已經來到輪回之腸里了罷?
我以魔身種道大法將自身頭顱栽入三清之腸內,除了這位大宗師之外,不會有第二人能助我脫出三清之腸,轉死為生了。”
“蘇師算無遺策。”鐘遂點頭道。
“你緣何稱我為師?
我并沒有甚么可以教你。”蘇午笑著向鐘遂問道。
鐘遂向蘇午深深作揖,道:“如非蘇師點撥,我不知蹉跎多少歲月,才可能走入自身的正道之中。你于我自有授業之恩。
更何況,你將一身道門修行見解,盡數留給了我。
若沒有這般高深,遠邁而今天下道門的修行真知,我亦無能練成‘正氣符’。
是以,我自該稱你作‘師父’。”
聞聽鐘遂所言,蘇午一時啞然。
他在后世首先接觸到了‘詭獄’,繼而由詭獄接觸到正氣符,后來又算定了鐘遂即是‘素王’,只是見其在此一重時空之中,隱隱有走入歧路,蹉跎光陰的跡象,是以出言點撥對方,他倒是未有想到,自己與鐘遂還能有這般師徒因果。
蘇午全然是在‘借花獻佛’。
而且是將本屬于佛陀的花,獻給了佛陀。
片刻后,蘇午搖了搖頭,與鐘遂說道:“我借著某些便利,提前了知你未來之成就,你之成就本屬于你自己,與我之點撥,想來沒有太大干系。”
“我的成就是我自己的。
你的點撥是你自己的。”鐘遂笑了笑,說了兩句意味莫名的話。
蘇午聞言笑了笑,也終究未再多說其他,轉而看向裂縫彌漫越來越多的天穹,道:“我以背陰廟系封押的‘天母八輪’之中,‘天母孕育世界大輪’已經徹底破碎消無了。
看來是閣下與他們,借了女媧的力量,來助我‘化石為人’?
誰帶閣下來這女媧牌坊世界之中的?
王傳貞?
還是…”
蘇午說到最后,語氣有些猶疑。
他記得,今時紅哀會的‘哀主’,好似已不再是‘王傳貞’,而是名作‘胡蘇蘇’了——王傳貞去向何地,胡蘇蘇又是哪個?個中因果,蘇午未曾深究過,也不甚明晰。
“能引召女媧牌坊降臨的,唯有負有皇母直系血脈的紅哀會哀主而已。
引我來此女媧牌坊世界的,自是如今紅哀會的哀主胡蘇蘇。”鐘遂眼窩里的兩道正氣符轉動著,他借著這兩道正氣符,補充了自己的一些色相感知,能看到世界諸般色相,但當時在彼岸所見,他仍舊難以記起,“蘇師是不記得這位紅哀會的哀主嗎?”
“倒是聽過她的名字,殺過她手下許多哀神。”蘇午搖了搖頭,“她在何地?如此獰惡詭類,巧言令色,實則心如蛇蝎,手段歹毒,不知殘害多少生靈。
若是抓到她,萬不能放過她。”
鐘遂聞言,一時啞然。
他自知胡蘇蘇是那般恐怖邪毒、比同惡詭的異類,但對方對待蘇師父,亦仍是一往情深,百死無悔的——先前對方分明有機會接引所有‘女媧神形’,說不得能借此徹底轉脫成活人,成了活人,不說徹底脫離女媧的牽扯,至少能掙得更多自由。
而且,胡蘇蘇今下這般人不人、詭不詭的樣子,也承載了許多難以言說的痛苦。
托身成人以后,也就可以免卻這些痛楚。
然而對方偏偏放棄了這最接近成人的一次機會,徹底成就了蘇午,令蘇師父化石成人——鐘遂亦因為對方癡心如此,念及亡妻,不免生出一絲憐憫,點撥了對方一句,但他卻未有想到,當下的蘇師父,竟對這胡蘇蘇全無感情,而且與之好似不甚熟悉的樣子…
胡蘇蘇那般情深義重,又不似作偽。
即便真是作偽,偽作到這個程度,也就是真了。
如此…自己究竟是遺漏了哪個環節?
蘇師父復生之后,莫非記憶還未曾恢復完全?聽那洪仁坤與茅山巫初祖的語氣,他們對此事好似了解更多,知悉更多內情…
蘇午目光逡巡過黃泥大海,看著那片汪洋黃泥大海之上,浮現出一道道可怖裂縫,吞噬去一具具癡男怨偶的尸身,唯獨沒有在其中找到胡蘇蘇的影跡,他轉而看向身旁皺眉沉思的鐘遂,再次出聲問道:“胡蘇蘇,今在何地?”
“便在這女媧牌坊世界當中。
但她寄身何處,一時半刻之間,也難找到。
陶祖化身洪仁坤借來部分十字劫的力量,凝滯住了外面的一重輪回,以此來阻隔‘輪回之腸’的裹挾,他囑咐我須在這一重輪回破碎之前,幫助蘇師化石成人。
而今時間應該差不多了,這重女媧牌坊世界,亦破碎在即。
此重世界破碎之后,胡蘇蘇便不得不在輪回中顯身了,屆時在去尋索她也不遲,如今還是盡快歸入輪回之中,與陶祖他們匯合罷!”鐘遂回了蘇午的話,繼而將外界的情形與蘇午說了一遍。
蘇午點了點頭:“好。”
清氣長河瞬間漫過蘇午的身形,他跟著鐘遂乘于舟船之上,隨清氣長河向前陡然直沖而出,貫穿了這重瀕臨破碎的世界!
舟船、長河、連同船上人,盡皆消失無蹤!
黃泥大海越發激烈地翻騰了起來,一道道恐怖溝壑浮現于海面之上,并與天穹中綻開的裂縫交相連接,整個世界猶如一個行將破碎的雞卵!
轟隆!
如巨山高墻般的海浪乍然而起!
濁浪之中,浮現出無數具男男女女的尸骸!
那一具具尸骸被海浪推進了深深溝壑之內,溝壑之中,竟亦有一具具尸骸堆積,那些尸骸尤在蠕動著,擺動著手臂,散發出驚天的怨氣!
又一重浪濤沖刷過去。
溝壑裂縫暫被浸淹于黃泥漿下。
黃泥漿里,有猩紅之色逐漸彌漫開來——身著嫁衣的女子立身于這片黃泥漿中,看著蘇午身影隱去的方向,愣愣出神,良久之后,眼角忽地淌下兩行血淚。
在她身后,又浮現出兩道鳳冠霞帔的身影。
那兩個穿著嫁衣的女子,面容一模一樣,精致而美麗,好似一對雙胞胎一般,不似人間造物——她們自是曾經的第一代王傳貞、第二代王傳貞。
兩個‘王傳貞’身影在胡蘇蘇身后搖曳著,如同兩道虛幻的煙云。
她們根出于胡蘇蘇的性意,與胡蘇蘇的關系,便像是一株并蒂蓮花一樣——她們從未曾真正消去,便一直都如此地深藏在胡蘇蘇的性意里。
若將三者比作三朵蓮花,那么早已死去的‘王守節’,就是承載這三朵并蒂蓮花的那根莖稈。
“他不識得我,他不識得我…”胡蘇蘇低聲啜泣著,血淚在腮邊匯集,一滴滴落在紅色嫁衣之上,使得嫁衣更紅。
在她身后,兩個王傳貞相視一眼。
第一代王傳貞輕輕嘆息:“不識得你,又有甚么好值得傷心的?”
“正因為郎君他不識得你,對你才沒有仇恨,你才會有更多可能…這是多好多好的事情呀,你又傷心甚么?”
“若你不愿意,便換我來做胡蘇蘇,你來做王傳貞…”
胡蘇蘇對身后兩道人影的囈語聲置若罔聞,亦或者是——她自己本也聽不到那兩個王傳貞的話語聲,她啜泣了一陣,忽又展顏一笑,勾魂攝魄:“他不識得我,倒也是一樁好事…我們便還能相識、相知,一切都還是未知…
那位先生說‘向死而生’,究竟如何才能向死而生呢?”
充滿困惑的呢喃聲在黃泥大海世界里飄散去。
此間徹底沉入諸多破碎的溝壑裂縫之中。
血光如海,簇擁在荒寂天地之外。
只有幾塊柱石壘砌、幾道寂寥人影的荒寂天地之中,懸滯著黃金的十字,凝滯一切的詭韻從那黃金十字之上爆發開去,覆蓋住了這重荒寂天地,覆蓋住這重輪回,將這重輪回世界凝滯于此時此刻——但在這重輪回以外,三清之腸不斷收緊,已經令此間的凝滯之死劫規律,遍布裂縫,已有破碎之征兆!
一縷縷三清之腸的死劫規律,順著那些看不見的裂痕,滲入了荒寂天地中!
邵守善、素玨、青苗等人,感應到四下里散溢著的一縷縷三清之腸詭韻,俱心情沉重,此間的氣氛亦因此更加凝重了下去。
這時候,洪仁坤頭頂赤日,看著面色沉凝的眾人,忽然說道:“不必擔心,縱然這重輪回破碎,我亦能引來十字劫的力量,凝滯下一重輪回——”
他話音未落,眾人齊刷刷地看向了他。
李黑虎畏縮地看了洪仁坤一眼,連忙轉開目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