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四年,臘月。
紫禁城里傳出旨意,著景室山天王觀觀主‘度厄真人’邵守善,進京覲見皇帝。
京城里關于這位‘邵道人’的種種神異傳聞,一時喧囂沸騰。
京師之外,直隸省某個小村子,迎來了今年的第三場大雪。
雪夜。
柴門村內。
一座有三間大瓦房、在柴門村內亦極其顯眼的院子門前,身形佝僂、滿面老人斑的老者與滿頭銀絲的婦人結伴站在門口,二人都拄著拐杖,互相攙扶著,站在大門門檻前。
在他們身前,一個中年婦人拉著已有五七歲的孩童,陪伴在一身形胖大的中年男人身畔。
眾人言笑晏晏,看著院門臺階下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頭上包了一方布巾,遮住兩邊臉頰,僅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了看臺階前的中年夫婦,她的目光隨即從夫婦身上掠過,投向了門檻后相互攙扶著的老夫婦,溫柔的聲音從她口中傳出:“爹,娘,那我這就走了,您們二老要保重好身體。”
“誒,誒!”
老者應了一聲,與老婦人一同殷殷地笑著,眼睛里滿是慈愛。
“你哥嫂會把你帶到地方的,你過去以后,也不要忘了多給家里稍信兒,逢年過節回家看看——這里始終是伱的娘家!”老婦人眼圈微紅,她低頭以手絹擦拭眼淚,嘴里說著話。
年輕女子點了點頭:“您們放心吧,我會多回來看您們的!”
頭巾下,那雙大眼睛里眼波流轉。
若有旁觀者在此,即便未有觀見女子全貌,只看到她的雙眼,亦知她必定是一位美人。
“妹妹,回去后好好過日子罷。
這次的人家真不好找,是一戶清白忠厚的人家,你去他家里,給他做小,心里也莫嫌棄甚么——像你這樣的女子,能尋著一位良人…”那中年男人摸了摸自己孩兒的腦袋,咧嘴笑著與年輕女子說話,他話還未說完,便被旁邊中年婦人瞪眼打斷了。
中年男人臉色訕訕,大概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便只顧揉自己兒子的腦袋,將兒子那顆陰陽頭揉得越發锃亮了。
婦人笑盈盈地道:“妹子,你大哥不會說話,你別往心里去。
以后成了家,就好好地將養身體,給他家生個兒子出來…有了孩兒,就到你出頭的時候啦,做小也沒甚么的,覺得不舒服了,在那里過得不快活,就回家住幾天!”
“釧寶兒多謝哥哥,多謝嫂嫂。”年輕女子向哥嫂蹲身福禮。
“嗯!”中年男人見‘釧寶兒’如此,神色愈發滿意,面上堆滿了笑容,“那咱們這就走罷,寶兒!”
釧寶兒輕輕點頭,道一聲:“好。”
男人側頭看向身旁的妻子,道:“我把寶兒送到地方,就再折回來,你和浩兒在家,不用擔心我——把咱們爹娘照顧好了!”
“方才用晚飯的時候,天還光亮著。
這才多久啊,一下子就黑下來了…”婦人把孩子摟進自己懷里,看著昏沉沉的天色,忽然轉頭與丈夫對視,眼睛里閃爍精光,“我還是和你同去罷,那戶人家還是我給介紹的,是我們村的一戶人家,你不熟悉,我怕你去了找不著地方。”
中年男人不敢與夫人對視,他縮了縮脖子,目光游移不定:“你去啥啊?
你就在家呆著,家里老人還得你來照看!
我這又去不太久,天才剛黑,到了你們村子,我真找不到地方的話,隨便敲開一戶人家的門,問問就知道該怎么走了!”
“哼!”
婦人輕哼了一聲,湊近目光躲閃的丈夫,壓低聲音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想借機在外面留宿?
想都別想!
我就是要去!”
“娘,我也要去!
我也去!”被婦人摟在懷里的孩童跟著叫嚷了起來。
一家三人如此吵嚷了一陣,最終男人還是妥協了,道:“天這么冷,非得要去…那你去搬一床被子過來,在路上吹風吹雪的,你不冷,我還怕凍著孩子!”
婦人點點頭,卻并不挪動腳步,而是回身看向了門檻里的那對老夫婦。
老夫婦在這三人爭論之時,都陪著笑,不敢做聲,此時他們的兒子媳婦商量出了結果,他們也是附和著點頭,不敢發表任何意見。
當下見兒媳婦轉頭朝自己看過來,老者還未反應過來,老婦人已然道:“秀華呆在這兒,被子我去給你們拿!”
“哎呦,娘您還是慢慢的吧,被子我自己去拿就行了!
雪這么大,您別滑倒了,再摔著!”
婦人嘴里如此說著,欲動身攔阻老婦人,卻始終未有真正去攔自己的婆婆。
“這么點雪,怎么能把我摔著?
放心罷!”老婦人連連擺手,顫顫巍巍地轉回身,往屋子里頭走,她丈夫見狀,終于反應了過來,也趕忙跟著去幫忙。
天穹中,雪花撲簌簌落下。
門口站著的四人相對無話。
釧寶兒看著自己的兄嫂,眼睛里沒有什么情緒。
中年婦人扭頭看著門后過道,擰著眉,眼睛里滿是不耐,直到那對老夫婦一人抱著一條被褥,顫巍巍地走近,她臉上的不耐煩倏忽消去,轉作滿面的喜色:“真是麻煩爹娘了,您們在家好好歇著吧,我和孝泉去去就回!”
說著話,她從公婆二人懷里奪過被子,轉去門后一側的草棚子里,給停在草棚子里的那輛由一匹大黑騾拉著的排子車上鋪好了床褥,便朝‘金孝泉’以及自己的兒子‘金正善’招手:“來呀,咱們上車走罷!”
“走嘍!”金正善撒歡似地奔跑過去。
金孝泉連忙跟上:“慢點兒,慢點兒!”
他走到半途,又轉頭去看釧寶兒:“寶兒,走啊!”
釧寶兒點了點頭,轉回頭去看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的爹娘,她的眼神有些復雜,輕聲地道:“爹,娘,寶兒這就走了…你們還有沒有什么話想和我說?”
爹爹張了張口,最終只是滿臉堆著笑地道:“在夫家好好過吧,寶兒。”
“是啊,好好過吧…”娘親目光挪去了別處,不與釧寶兒對視,只是附和著丈夫道。
“好。
爹,娘,你們也保重身體。”
釧寶兒的眼睛一下子沒了亮光,變得比這雪天更加冷寂。
她聽著身后的催促聲,先前已被她從袖袋里拿出來捏在掌心的一個丹瓶,此時被她用力捏得粉碎,丹瓶破碎后的瓷片,割破了她的手掌,亦切碎了瓶中原本裝著的兩顆蠟封藥丸。
寶兒轉身朝馬車走去。
雪夜寂冷陰沉。
她走過的路上,灑落點滴烏黑的梅花。
若湊近那朵朵黑梅花去聞,還能聞到血腥味與藥味混雜的氣味——那是釧寶兒的鮮血化開了兩顆丹丸以后,淌下的鮮血與藥漿。
嗚——
寒風號泣,卷動雪塵,鋪灑在大地上,遮蓋去了那朵朵墨梅。
釧寶兒挨著嫂子‘尹秀華’坐在排子車上,聽到身后院門閉鎖的響動。
身旁的尹秀華吸了吸鼻子,有些狐疑地道:“甚么味兒啊?像是一股草藥的味道,又有點鐵腥氣…”
“咱家的騾子這兩天有點拉肚子,我早上給它灌了點草藥。”坐在車頭的金孝泉隨口回了一句,他揚起小鞭,甩了個鞭花。
鞭子頭尾碰撞,發出噼啪的一聲,大騾子聽到聲響,便拉著車,慢慢走出了草棚,朝路上行去。
“這匹騾馬真壯實哩,買的時候得花不少銀錢罷?”釧寶兒面上帶著笑,向旁邊的嫂子尹秀華問道。
尹秀華聞言,轉頭看著她,那張胖臉上亦是笑容濃郁,只是意味莫名:“是得花不少錢,不過也不在那點兒…這騾馬還得是你大哥照料得好,要不是他天天操心,現在也長不了這么壯實。你看,這都買回來七八年了,這騾子還這么能干,就是你大哥操心得多的原因…”
“七八年…
我也是七八年前離家的…”
尹秀華聽到釧寶兒有些惆悵地言語聲,她目光閃動,未有言語。
前頭的金孝泉更加快地揮舞起了鞭子——他從前根本不舍得抽打自己這匹騾馬,而今也下了些力,把鞭子抽打在騾馬屁股上,催促著它加快速度。
騾馬吃痛,往前奔得更快。
四蹄落在雪塵中,留下碗口大的蹄印。
馬車沿路走了約莫一個時辰,依舊未有到達金孝泉所說的那個村子。釧寶兒看著越發漆黑的天色,依舊道路兩側那些張牙舞爪的枯樹,她似乎有些害怕,聲音顫抖著道:“哥哥,嫂嫂,這好像不是去劉員外家的路…
咱們是不是走錯路了啊?”
“沒走錯。”尹秀華笑瞇瞇地看著釧寶兒,眼神里卻是一片冰涼,“妹子放心就好,咱們現在走得這條路更近,能早點到劉員外家!”
“對!
更近!”金孝泉揮舞著馬鞭,簡短地附和了一句。
此時,他的聲音不知為何聽起來有些冷。
聽兄嫂都這么說,釧寶兒似乎也放下了心來,她點了點頭,忽然又道:“上次去劉員外家中相看時,騾車好似也沒像今夜一樣,走這般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