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胖子目光在人群里梭巡著,指了三個看起來機靈、沉穩的人出來,道:「就你們三個罷,你們今晚負責輪流守夜!」
被他指到的三人并不情愿,都往左右躲避著,想躲進人群里。
然而周圍人見狀,卻呼啦一下散開了。
他們想躲到別人身后,卻也沒甚么機會。
看三人這副作態,丁胖子臉色陰沉了下來:「你們不愿意?老三—」
聽到他的喊聲,先前那個拿錢出來的車老板立刻到他近前來。
三個人見這般架勢,頓時都害怕起來。
現下天已經完全黑了下去,除了破房子前頭的這堆篝火,能映照出周圍的朦朧情景,更遠處都是黑漆漆一片,他們當下若不應承下丁胖子派給自己的差事,只怕就得被退了車票錢,直接趕出周邊了—到處都是黑燈瞎火的,夜里還指不定藏著甚么臟東西······這要是被趕出去,面臨的變數就更多了!
說不定會活不過今晚!
留在這里,好歹只要守在堂屋里就行!
三人瞬間想通了,都慌忙點頭,各自出聲道:「愿意的,俺愿意守夜的!
「是啊!」
「不必退錢,不必退錢······」
見三人都表了態,丁胖子神色也和緩起來。
他心里也壓著一份擔憂,想盡早把諸事都確定下來,這些人若不聽從他的話,與他來回撕扯,他也覺得浪費時間,當下三人能如此識趣,把事情答應了,也叫他心底暗松了一口氣。他向三人點了點頭,依舊叫身旁的老三數出幾角銀子,分給了那三人:「你們愿意守夜,我丁胖子也不能薄待你們。
退你們一半車票錢,你們留著買些點心吃。」
只要能渡過今夜,其他一切都好說。
當下送出去的銀子,過了今夜總還是能通過各種方式收回來。
三人被指定守夜,心中已極沮喪,當下各自分了點散碎銀子,倒多少是個慰藉。本來面上沒什么笑意的三人,雖然當下也笑不出來,但神色總算緩和了一些。
他們拿著銀子,與丁胖子道了聲謝。隨后,眾人在丁胖子的安排下,都回到了破房子中。
這幾間房屋,不知荒棄了多久,早已經在風吹雨淋下變得破破爛爛。
左邊那間房屋的屋頂完全塌了下去,倒在屋內,先前幾個男人只簡單清理了屋子里的瓦礫與落葉,在墻角搭了個矮棚。
如今這道矮棚子下,擠了七八個人。
眾人在矮棚前生了一堆火,好歹將這四堵墻里的潮濕陰郁之氣驅散些許。
右邊那間屋子保存得尚好一些。丁胖子與幾個車老板便呆在這間屋子內,他指揮著那些車老板抬起新編的那扇籬笆門,擋在了門口。
「把火引子拿過來。」「你省著用······」
「這土夯的墻倒還結實,堂屋左邊那間屋的屋頂都全塌了,四堵墻倒還完好無損。」
「咱們這間屋的屋頂不會有事罷?」「不會。我方才檢查過了,湊合過一夜沒甚么問題。
有堵墻塌了小半邊,稍有些漏風,方才我也找人重新把墻糊了糊,先把今晚湊合過去吧······」
幾個車老板言語著,在屋子中間點起了一堆火。
火光把屋子里的情形映照得影影綽綽的。
眾人忙完以后,就各自在稻草堆上或坐或躺。他們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各自低眉沉思著,一時間都沒人言語。
如此未過多久,那個被丁胖子稱作老三'的車老板,抬起頭看向了窗邊站著,觀察著窗洞外情形的丁胖子:「咱們走了這么遠了,方才撿柴禾的時候,
修房子的時候,都沒遇見甚么不對勁的情形,那些說不得的東西······應該跟咱們沒啥關系了罷?大哥?」
老三小心翼翼地言語著,言辭間還在避忌一些東西。
他口中所謂'說不得的東西',究竟是甚么,在場眾人其實都明白。但眾人皆不會把那個東西的名字說出來,好似一說出來,就會被那個東西找上門了一般。
丁胖子擰眉看著窗洞外,窗子外的那片空地上,那堆篝火今下仍舊明亮,映照著四周的情景。
焰火渲染下的四周,只剩林木影影綽綽的輪廓,那些影子隨火焰搖曳扭動著,好似又連通著一個未知的世界。
丁胖子心中有些焦躁,對于這種完全脫離自己見知的情形,完全不知該怎樣應對。
他聽到老三的問話,心里更加煩躁。轉回頭坐在柴草堆上,他瞪著老三說道:「我怎么知道?這條路究竟是誰選的?要是不走這條路,根本就不會遇到那些怪事情!
哪里還用得著在夜里提心吊膽,擔憂這些有的沒的?!」
老三見大哥心情不好,撓了撓頭,不敢多言。
其余幾個車老板中,有個瘦高個聽到丁胖子帶著質問的話語,心虛地低下了頭。
他一低頭,便叫丁胖子注意上了他:「老六,是不是你選的這條路?!你個狗的,今晚要是沒事還好,今晚要是—你要把大家害慘了!」
「大哥,我冤枉啊·······
我完全照你說的,選好了這條路啊。
不是你說人多的地方不好辦事,容易叫人發現咱們干的大活嗎?所以我才選了這條道······」老六抬起頭,一臉冤枉地說著。
「滾滾滾!」
丁胖子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老六的話。
他垂著頭,沉默了一陣,又道:「過了今晚,大家就先各回各家,歇息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都不要殺生,不要吃肉,吃一段時間的素齋,散一散那些可能粘在咱們身上的怨氣,前段時間咱們干的活兒太多了,身上血氣太濃······
血氣也會招那些東西的·····.」
眾車夫心頭本就有點惴惴不安,此下聽到丁胖子這么說,頓時回想起了自己先前干過的勾當。
一個個更加沉默,內心也更加焦灼難安起來。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
似丁胖子這種最近才組起來,開始活躍的車隊,暗下里干過的謀財害命的勾當,卻不可能少了,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或多或少地帶了點人命官司!
幾個車老大都沒心情說話。
丁胖子也從隨身包袱里拿出一尊油光锃亮的木雕佛,口中像模像樣地念禱起了大悲咒,這般咒語或許真有安定人心的作用,車老大們心緒慢慢平復下來,有人就著這循環不斷的大悲咒,忽恍間睡了過去。
屋子里響起了細微的鼾聲。
聽著這一陣陣的鼾聲,丁胖子的眼皮也越來越沉。
他嘴里念禱的大悲咒聲音愈來愈低,意識朦朦朧朧,處于一種似睡似醒的狀態—便在這般狀態里,他隱約聽到了籬笆門外,那幾個守夜人的言語聲。
「嘿!」
「你走夜路那么遠,到我們這兒來,你不害怕的?」
「真膽大啊,怪不得能做行腳商哩···「這能掙著錢嗎?」
「都賣些甚么東西?有啥好玩意嗎?叫我們看看·····.」
甚么賣東西,甚么行腳商?
丁胖子聽著籬笆門外一陣一陣傳來地言語聲,他睜開眼睛,漸漸清醒了過來,被他抱在懷里的那尊木雕佛,此時滾倒在地,佛頭竟磕掉了下來,整尊佛像 身首分離——看著那尊身首分離的佛像,丁胖子一陣心疼,心里念著待回家后,請個好工匠來,幫他把佛頭和佛身連起來。
此時,門外堂屋那邊傳來的言語聲又小了許多。
他看了看屋子里,幾個同伴都睡過去了。他便把斷裂的佛像收進包袱里,站起身往窗洞外看,窗洞外空地上的那堆篝火,依舊熊熊燃燒著。
「這柴禾還怪禁得住燒嘞······還是我方才其實也未睡太久?」
丁胖子腦海里轉動著亂七八糟的念頭,他今下的思維完全是散亂的、不連貫的,當下想起了一些事情,下一秒就會又把注意力轉移到另外一些事情去。
他拍了拍腦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到門前搬開了籬笆門,想去門外邊解個手才出了門,經過門洞打開的堂屋時,他就看到了光線明亮的堂屋中,被他指定在守夜的三個人,此時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圍著一個同樣坐在椅子上的青年人,與其說著話。看書菈 那青年人穿一身短打,腳邊放了條扁擔。
扁擔兩邊壓著的籮筐里,堆著些鼓鼓囊囊的貨物,此下都用兩塊藍灰色的布匹蓋了起來。
正對堂屋門的那面墻上,掛著副松鶴延年的大畫,大畫下方擺了張高條案,條案上還有些花瓶、膽瓶一類的瓷器。
看著堂屋里的景象,丁胖子有些吃驚:「這不是我那處外宅嗎?」
「這幾個腌臜種,竟然跑我外宅里來了!
「還好似主人一般,和一個賣貨郎交談?!」
丁胖子內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戾氣,也顧不上腹下積蓄的便意,三步并做兩步踏上臺階,奔入堂屋里,怒氣沖沖地要尋幾人的晦氣 這時候,那一直側對著他,只露出半張臉的賣貨郎,徐徐轉回頭來,蒼白木然的面孔正對著他,向他問道:「你要買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