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娘臉上笑容消盡,面無表情地看著拽著鄒景春走下屋室臺階的柳飛煙,她的目光在柳飛煙背著的那只長弓上微微停留。
——她大抵能猜測到,護住‘紅線陣’關竅的喀屯諾延幻形,之所以未能捉住柳氏女,與其背著的那只長弓應有頗大關系。
但今時縱然猜到,又能如何?
柳氏女已經掌握住了陣眼,隨時都能將之破去。
“紅線陣陣眼與鄒景春心臟相連,你若要破去陣眼,必然牽一發而動全身,令鄒景春心臟爆裂——你下得去這個手嗎?
景春此人,雖然有些好色,但終究未有傷害無辜。
你殺了他,就是濫殺無辜。
你這么做,你的情哥哥會答應?!”蕓娘盯著柳飛煙,連連出聲質問道。
“我若不破去陣眼,我就會被你們抓走呀…”柳飛煙嫣然一笑,道,“我一個良家女子,若被你們這樣狠毒邪詭的宗派抓去,不知下場該有多么凄慘。
更何況,陣眼是你設在鄒家大少爺心臟之上的,又不是我。
本該你承擔的罪孽,你如何能推到我身上來?”
蕓娘斷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沒什么見識的農家女,竟然會如此回應自己,她一時語塞,片刻后才反應過來:“我們本就是惡人,本就罪孽深重,也不怕再多擔這一條人命的罪孽——但你呢,你若做了這般事,為求自己茍活而害死他人,你就也是惡人了!
難道你想做一個惡人?!”
“做惡人又有甚么不好?
做好人要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擔心自己處處不能叫別人滿意,做得有些絲不對,就得受人指責與謾罵。與其如此,倒是不如做個人人都怕的惡人!
我才不怕擔負罵名。
你以后盡可稱我作‘柳大惡人’!
嘻…”柳飛煙眉眼彎彎,笑了起來。
蕓娘未有作聲。
也不知是不是被柳飛煙一番話說得不知該如何應對。
正在這時,緊緊抱著懷里神龕的鄒景春猛然睜開眼睛,他仰起一張蒼白的面孔,神色憤恨地盯著提著他衣領的柳飛煙,厲聲說道:“你這般人,只為自己茍活,全然不夠他人性命!
你去死吧!”
——鄒景春方才一直都清醒著,他卻在假裝昏迷,在這個關鍵時候,驟地對柳飛煙出手!
唰唰唰!
他話音未落,一根根猩紅絲線從他衣袖下攀附而出,盡皆纏繞向拉拽著他后衣領的、柳飛煙的手掌!
蕓娘見此一幕,臉上卻沒甚么喜色——她一抬眼,就看到了柳飛煙嘴角噙著的一絲笑意——蕓娘驟然間明白了甚么!
“小心!”她才呼喚出聲!
柳飛煙衣袖里劃出一柄匕首。
——這柄匕首,卻是由蘇午出力打造,送給鄒慶功的見面禮。
飛煙卻不知何時將這柄匕首收在了衣袖下,那寒光湛湛、曾經自發斬斷過紅線,擊退了蕓娘幻形的匕首,一下從她衣袖里滑落出來,森森劍光掃斷了纏繞攀附而來的猩紅絲線,緊跟著,寒光一閃——
匕首洞穿了鄒景春胸前的神龕,扎破了他的心臟!
刃尖透背而出!
“赫——”
鄒景春直覺胸口自一涼,他的所有動作盡皆戛然而止!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柳飛煙,柳飛煙低下頭來,面上沒有表情,眼神里卻滿是笑意,這個滿是笑意的眼神——叫鄒景春生出了難以言喻的恐懼感!
可惜為時已晚!
他的耳畔響起柳氏女幽幽的聲音:“你緣何不對害你的蕓娘動手,偏偏要讓我去死呢?
說到底,你還是不敢對惡人動手,只想坑害好人罷了。
我不是好人呀…
你打錯算盤了!”
噗通!
鄒景春尸身趴伏于地,鮮血在他身下暈開,染紅了柳飛煙一雙腳上的藕荷色繡花鞋。
柳飛煙輕輕抬起腳,從鄒景春尸身旁走開。
此時,交織在天地間的一根根紅線顫抖著,猛然間繃斷開。
在那紅線陣繃斷出難以彌合的巨大裂縫的一瞬間,柳飛煙手中那張留有紫金印痕的符紙倏忽燃燒起來,一個虛幻的人影站立在她側畔。
那道人影與蘇午身形輪廓一模一樣。
它就是蘇午留給柳飛煙的一道念化身!
“我得到消息了,這就過來。”那道念化身轉臉看向柳飛煙,柳飛煙輕輕點頭,乖巧答應。
“鄒郎,鄒郎!”
蕓娘猛地尖叫起來!
熊熊怨火將她身形覆淹,那些還在不斷繃斷的紅線里,飄散出一團團怨火,盡數匯集在她身上,將她變作了一道一丈多高的怨火怪物!
這怨火怪物凄厲地叫號著,直撲向了柳飛煙!
它的叫聲如杜鵑啼血,悲慟不已!
“鄒郎!鄒郎!”
蘇午走出屋院,看著紫云密布的蒼穹,眼神凝重。
他身后顯化出一道道透明形影,在須臾間融入四下的黑暗之中,前往各處屋舍去,通知各家人聚集起來,抵御已經臨近的災厄。
——‘皇天真雷大詔’在接連融合大道神韻、天人交感神韻、殘缺法性、劫力、真武道韻之后,已經陡然質變,轉化為了‘黃天法旨’。
這道黃天法旨正面寫有蘇午的秘諱,背面還有四個云芨文字——‘授命于天’!
他今下走出了超脫于天的第一步,這第一步既踏出來,便無從收回!
那‘皇天真雷大詔’,原本是要在蘇午不斷積累人愿的過程中,演化為‘神譜’的存在,但它今時陡然變化,卻有了‘另立黃天’的顯兆!
此般顯兆一出,首先勾動了某個恐怖存在的顯化——即是被尊為‘玉清真王’、‘九天應援雷聲普化天尊’的雷祖!
天穹中,五口雷池已經越發顯現,紫云團聚于雷池周圍,化為雷云!
用不了多久,雷祖就將徹底于此降臨!
蘇午本擬先往麻仙姑的居處去一趟——麻仙姑體內發詭亦可能就在這兩日間爆發,今下‘雷祖’有顯化之兆,說不定還會勾動發詭,雙詭齊至帶來的劫數必然更為恐怖,他去到麻仙姑那邊,也是擔憂麻仙姑在這個當口,體內厲詭復蘇,而他應對不及。
但在今下,他念頭里陡生觸動——
他留給柳飛煙的那道念化身,此下已被她動用了!
她那邊也遇著了危險情形!
蘇午未有猶豫,身形直接隱入陰影之中。
一叢叢紅線上燃起怨火,交織在那一丈多高的怨火人形身后,猶如一張往外不斷蔓延的蛛網。
這張蛛網的每一個節點上,熊熊燃燒著的怨火里,都浮現出一張張厭恨扭曲的男女面孔,它們競相嘶嚎著,從怨火中伸出蒼白色、浮凸紫黑筋脈的手臂,匯同怨火人形,一齊撲向了柳飛煙!
柳飛煙舉起長弓,未及彎弓搭箭之時,在她身旁站立的那道念化身就手掐指決,迎向了那道長出百十條手臂的怨火人形!
嗤啦!
念化身周身繚繞雷光電絲,在迎向怨火人形的過程中,其身驟化作一道金紫雷霆,一下貫穿虛空,擊碎了那道怨火人形的頭顱!
雷光瞬時在怨火人形及至其身后的蛛網上蔓延開來!
怨火人形頓在原地,脖頸蠕動著,將要再長出一顆頭顱——這時候,四下里扭曲不定的陰影沸騰了開來,蘇午從陰影中踏出,沸騰黑液隨之凝聚作幾道漆黑手臂,如蟒蛇般高揚而起,禁錮住了那道怨火人形!
數道漆黑手臂向四面猛一拉扯——即令怨火人形四分五裂!
赤白二色交轉的薪火從蘇午周身振發而出,將那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一團團怨火包圍,于頃刻間蕩滌凈了怨火中的怨毒詭韻,將團團紫紅怨火蕩滌成白色火焰,繼而將之一一吞噬吸收!
怨火本就是王傳貞借助癡男怨女與諸多厲詭結合形成的怨恨詭韻,洗練‘陰喜祖師’的薪火得來,怨火與薪火自然系出同源。
蘇午洗伐了怨火中的怨恨詭韻之后,自可隨意汲取縷縷純凈薪火!
“王傳貞…”蘇午瞇著眼睛,看著屋院間隨處散落的灰燼,腦海里念頭閃動。
喀屯諾延乃是‘哀神’的一重化相演變。
鄒景春在青樓里的相好‘蕓娘’,供奉‘喀屯諾延’,可知其必定是紅哀會中的一份子!
她因何接近鄒景春?
紅哀會在此中更深層的圖謀是甚么?
蘇午目光落在倒在血泊中的鄒景春身上,旁邊的柳飛煙注意到他的目光,頓時低下了頭,有些膽怯地小聲說道:“他想要殺我,我沒辦法,就先把他殺了…”
“方才這邊發生了甚么?
紅哀會的人,為何會找上你?”蘇午未置可否,轉眼注視著柳飛煙的眼目,出聲問道。
柳飛煙被他目光注視著,頓覺李家小哥那一雙眼睛好似化作了兩口黑洞,將自己的所有念頭、意識都不斷吞噬了。
她有些心慌,也不愿對蘇午撒謊,小聲地道:“我先前在院子里坐著,想請你來,討教學問。
一個自稱為‘蕓娘’的女子,就忽地從鄒景春屋里閃了出來。
她說我與她們紅哀會有緣,要渡我入會。
我看她不像正常人,看起來很嚇人,自然不肯答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