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啦,嘎啦…
骨骼扭轉摩擦的聲音在堂屋里顯得分外清晰。
柳父脖頸上的腐肉片片脫落以后,就顯出了其下的發黃骨骼。
駝背老嫗聽著那陣令人心頭發寒的聲音,她腦袋死死地貼在地面上,不愿抬頭——然而,此時卻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鉗制著她的脖頸,令她那張滿是涕淚的扭曲面孔不得不揚起來,與木板上坐著的那具腐尸對視!
她嚇得腦袋上的頭發都要豎起來,面孔扭曲著,在‘柳父’那兩只死人眼的注視下,哆哆嗦嗦地道:“娘、娘錯了,娘不該為難這個孫女兒…
孩子,你快走吧,快上路吧——娘跟你保證,以后不會再為難飛煙了!”
‘柳父’一雙青白的眼珠子盯著駝背老嫗看了一陣,在駝背老嫗渾身發抖,不斷哀求之下,它緩緩轉動頭顱,一雙死人眼看向了柳飛煙。
柳飛煙看到,有青蒙蒙霧氣在那具腐尸后飄卷著,李家那位小哥的身影在霧氣里若隱若現,他的臉孔在霧氣里忽而變得清晰,眼睛平靜地看著柳飛煙,內中未生一絲波瀾。
看著李家小哥的目光,柳飛煙忽然意識到了甚么。
——今下堂內門外這些人的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間了。
李家小哥把決定這些人生死的權力交給了她自己。
柳飛煙沉默了片刻,轉臉看向了駝背老嫗,輕輕出聲道:“奶奶,我家田宅里,屬于柳家祖產的部分,你和幾位叔伯都可以拿走。
但其他的那些,是我們一家多年積攢下來的,伱要留給我家。”
駝背老嫗轉臉看著柳飛煙,眼神里驚怒交加,她未想到在這個時候,這個一向膽怯的孫女竟有這樣的膽子,敢在鬼面前跟自己‘漫天要價’,但她聽‘柳父’言語,心里也知死了的二兒子,不知為何竟然會偏向一向不受他關愛的長女。
形勢比人強,先把這個鬼給哄走了,其他一切就都好說!
她連連點頭道:“都留給你,都給你!
傳到你爹手上的那份柳家祖產,也交給你——你也姓柳,是咱們自家人,你爹你娘死了,身后沒人,甚么事情都需你來操辦,那份祖產也該傳到你手里!”
“我不要那些。把該我的給我就行了。”柳飛煙搖了搖頭,轉臉看向木板上坐正的腐尸,目光越過那具腐尸,落在了眉頭微皺的蘇午身上。
她見蘇午皺眉,頓時有些緊張,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
這時候,木板上的‘柳父’口中發出陰沉冰冷的聲音:“既然事情解決,我便得回去了——我們仨不能在人間停留太久,這次是去陰間的路上被娘親叫魂叫回來的,待會兒去了陰間,咱們就天人永隔了…
娘親,你若思念兒子,不妨跟兒子一起去吧…”
駝背老嫗聽到柳父的話,本來還如釋重負,但又聽到它最后一句,頓時嚇得臉色煞白,臉上又淌起了淚水:“孩子,你還是上路罷,家里的事情不用你牽掛…
你大哥、三弟他們都還在人間好好的,娘親也得在人間多留幾年,讓他們多盡盡孝啊!”
“好,好。”腐尸看著駝背老嫗,連點了兩下頭,隨后就變得寂靜無聲。
它旁邊木板上坐起來的柳母同樣沒了聲息。
駝背老嫗在地上趴了好一陣子,早已經膝蓋酸疼,肩背疲軟,她看著那兩具仍坐在木板上,沒有動靜的腐尸,壯著膽子喚了一聲:“兒?”
腐尸沒有任何回應。
“走了嗎?兒啊?”駝背老嫗還是不敢起身,她轉頭看向身旁的柳飛煙,“你去看看你爹娘他們,走了嗎?”
柳飛煙的視野里,那朱紅的門樓依舊懸立于正對門的那面墻上。
穿著文官袍服的‘閉目鐘馗’端坐無聲。
一張張鬼臉在它周圍游曳。
就連李家小哥的身影都在霧氣里若隱若現,與先前相比,并沒有太多變化。
既然一切都沒有變化,寄托在她父母腐尸內的鬼魂,自然是還存在的。
她隱約能猜到李家小哥此般作為的用意,猶豫著站起身,走向了柳父尸身所坐的木板,她才輕輕起身,走出兩步,濃烈的臭氣頓從柳父柳母尸身上爆發而出!
柳飛煙禁不住面色一白!
木板上的兩具尸體渾身孔竅中淌出膿血,在短時間內如雪般‘融化’了,化作木板上的一灘膿汁,滴答淌落進磚石縫隙里,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根骨骼、一縷頭發都未留下,消失得徹徹底底!
連尸體都不存在了,又哪里還有甚么起尸、詐尸、借尸還魂?!
駝背老嫗心里放松些許,從地上爬了起來。
方才僵在堂屋外面的柳家人們,一時間也顧不得她,趕緊往外逃跑!
先前那般所有人都簇擁在自己周圍的景象尤在眼前,如今卻已是樹倒猢猻散,駝背老嫗心中暗生凄涼,喃喃低語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身邊連個偎著的人都沒有…”
此時,堂屋中的腐臭味消散了許多。
她抬眼看著未留下多少痕跡的幾塊木板,隨后轉臉看向了柳飛煙。她眼神里的怨毒,叫柳飛煙見之,頓時不寒而栗!
“都是你啊!都是你啊!”她哆哆嗦嗦地伸手指著柳飛煙,嘴里不斷重復著一句話,想要責罵柳飛煙甚么,卻終究不敢在這間鬧過鬼的靈堂里同對方說狠話,只能一邊重復著話語,一邊不停地往靈堂外退去——
終于踏出靈堂門檻,與門外湊近過來的柳家大伯、三叔等人匯集于一處時,駝背老嫗的膽氣陡地壯大了幾分:“你這個害人精!
你必定不得好死!
下了陰間也得捱千刀萬剮——”
柳飛煙看著柳家親戚們四散逃跑而去,又目送著奶奶離開了堂屋,她心中松了一口氣,本以為事情至次已經徹底了解,這些惡毒宗親們,終究還是會怕鬼的。
但卻未想到,先前還在鬼神面前作出承諾的奶奶,今下只是踏出了門檻,就陡然間轉換了態度,對她連聲咒罵起來!
她臉色蒼白,腦海里一個個念頭在奶奶、大伯、三叔他們或怨恨、或陰沉、或冰冷的目光中,不斷迸發了出來!
她忽然明白過來:“奶奶是怕鬼的,因為害怕鬼把她帶走,所以在鬼面前對自己許下了承諾——這些人也一樣。
但現在在他們看來,鬼已經消失了,連寄托鬼魂的尸體都徹底腐爛了,只留下一些痕跡。
她們沒了怕的東西,所以又敢咒罵自己。
如今她們心里的怕還沒有徹底散去,所以她們還只是咒罵自己,沒有其他動作。
但隨著時間推移,她們再未撞鬼的話,她們心里的‘怕’總會消失干凈的,那個時候,她們會將今日之事再重復一遍…
可到那個時候,自己身后就不一定有李家小哥幫忙請來鬼神了…”
轉眼之間,柳飛煙明白了一切。
她目光掃過幾個往門樓過道處走去的柳家主支宗親的身影,忽然喚聲道:“奶奶,奶奶!”
那被長子、三子等人攙扶著的駝背老嫗,聞聲回望向她,渾濁老眼里驟地涌起濃重的怨毒,板著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并不作聲。
“奶奶,你還想要我家這屋子嗎?
你想要它,我就給你!”柳飛煙眼神真摯,輕聲說道,“只要奶奶以后不再怨我恨我,不再為難我,我家的屋子,我就給你了!”
駝背老嫗怎么都沒有想到,原本飛掉的煮熟鴨子,今時又飛回了自己碗里。
她那張枯黃的面孔上泛起些許紅潤,又遲疑、又驚喜地道:“你、你真要把這屋子給我?這屋子里可藏著你爹娘留下的錢糧吶!”
柳飛煙卻不答奶奶的話,而是看向了大伯:“大伯,我家十三畝良田、八畝下面,還有那幾分的墾荒地,你是不是一直都想拿到手啊?
你家養了一頭牛,正是能出力的時候——有這二十幾畝田在,正好能不浪費畜力!
我一個弱女子,一個人也耕不了這些田,種不下這些地,不妨都給你吧,大伯,怎么樣?”
大伯眼中精光閃爍,咧嘴笑道:“你有這份心那是真真好啊,小時候你就是個孝順的娃娃,你記得嗎?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這些田給了大爹,大爹也不白種你的,每年給你分一百斤的谷子!”
柳飛煙轉而看向了三叔:“三叔,我長到這個年紀,也該婚配啦,你可是給我挑好了人家?
是你身邊那位王官人嗎?
三叔給我挑的人家,一定是品行高尚,家有余慶的好人家吧?
那我便順了三叔的意,嫁給這位王官人,三叔啊三叔,你覺得如何?
王官人,你看看我,長得模樣可合你的意?”
柳家三叔板著臉,微微皺眉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自古應有之理,你父親活著的時候,我和他關系最親最近,他死了,我作為你的長輩,給你尋一門好親事,也是應有之義。不過方才鬧那一出,王官人…”
他嘴里提及了王官人,轉臉去看向身旁滿臉麻子的王官人。
卻見王官人滿面駭恐,但腦袋卻不停地朝前點著——其臉色扭曲,一邊點著頭,一邊磕磕巴巴地道:“算、算、算、算了——我、我家不、不是甚么好、好人家!
我管著幾、幾個窯姐兒,你、你跟著我,沒好處,沒好處哇——”
王官人眼里淚珠滾滾而落!
他已經意識到了甚么!
柳家祖母、大伯、三叔見王官人如此模樣,方才涌起的貪欲也都紛紛冷卻,扭臉看著面無表情的柳飛煙,柳飛煙瞇起細細的丹鳳眼,瓜子臉兒上掛著笑意,繼續細聲細氣地道:“奶奶,你要了這房子,那孫女以后住在哪里呀?
拿了這宅子,你肯分一間柴房,叫我容身嗎?”
駝背老嫗察覺出了不對勁,心中暗生恐懼,想要開聲補救甚么,一張嘴,卻把心里話都倒了出來:“不會!
我一片瓦都不會留給你!
你今天叫我顏面掃地,忤逆不孝的東西,你睡大街做花子去吧!”
她話說出口,慌忙捂住自己的嘴,不知自己方才為何會涌現出強烈的說真話的沖動!
柳飛煙眼角垂淚,向柳家大伯說道:“大伯,二十余畝田盡交給你,你只給我一百斤谷子,這一百斤谷子,夠吃半年嗎?
你拿了地,到時候真的愿意給我一百斤谷子嗎?”
“沒有的事!”柳家大伯滿眼驚恐地搖頭,嘴里卻說著最蠻橫的話語,“我拿到了地,一粒谷子你都別想分到!
我還想再起三間瓦房,給我二兒子娶個妻來,你想從我這分走糧食?你實想得美!
若你愿意嫁給你堂哥,我倒是可以管你吃喝!”
“呵呵…”淚水滾落柳飛煙的腮邊,她轉而看向柳家三叔。
柳家三叔扭頭就想跑,但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拉拽著他的衣領,將他生生提拽起來,掰轉過了身子,正對著柳飛煙滿面淚水的俏臉,聽著柳飛煙向他問話:“三叔,大伯也想叫我嫁給他的二子哩…你和他商量過了嗎?
把我賣給暗門子的叉桿兒,他能愿意嗎?
你倆商量不好,豈不是要兄弟反目嗎?”
柳家三叔捂住嘴,話語卻從他肚子里傳出來:“我和他已經商量好了,你長得顏色好,身段好,調教成‘瘦馬’,最少百兩銀。
但我們沒這手段,便把你交給王官人。
王官人付我們五十兩銀,我分三十兩,他得二十兩——也夠他給二侄子娶個老婆了!”
“原來是這樣呀…”柳飛煙輕輕點了點頭,看著一眾神色驚恐的柳家人,道,“你看看,你們一點活路都沒想給我留呀——在我爹跟前做下的承諾,實只是為了哄騙他,先把他哄走,以后你們該辦的事情,也一樣都不會少的吧?
奪宅奪產,又要叫我賣身?”
“是啊!”
“對!”
“我們就是這樣想的!”
柳家眾人神色惶恐,紛紛點頭,一旁的王官人點頭如搗蒜——他頸骨已然碎裂,黑血從他的眼耳口鼻之中涌出,滾落在他衣衫的前襟!
他已經首先斃命了!
幾人見身側站著一具只會點頭的死尸,嚇得嚎啕大哭起來,請求柳飛煙放過他們。
卻聽柳飛煙收斂了面上的笑意,眼神冰涼,面無表情地道:“你們不想叫我活命,我為什么還要給你們留活路呢?
奶奶!”
“誒!”駝背老嫗慌忙答應,滿是淚水的面孔上擠出一個自以為慈祥的笑意,“煙煙啊…奶奶知道錯了,奶奶真知道錯了…”
“這間屋子我會給奶奶的。”
“奶奶不要了,你自己留著吧,煙煙,留著房子傍身,以后找個好人家——”
“我請紙扎匠,按著這間屋子的樣式,給你扎一間這樣的屋子來,奶奶,你安心的去吧——活著的時候身邊沒人偎著你,等你死了,有的是鬼纏著你呢!”
“啊!”駝背老嫗臉色煞白!
柳飛煙轉身看向堂屋內。
堂屋中的朱紅門樓,無聲息地漂浮出,聳立在她身后。
鐘馗儺神閉目安坐,在那鐘馗儺神之前,蘇午的身影浮現而出,看著她問道:“你想她怎么死?”
“叫鬼偎著她,讓她好好的去!
恩公,多謝你了!”柳飛煙向蘇午躬身一拜。
蘇午搖了搖頭,隨手一拂——
那盤旋在閉目鐘馗儺神周圍的一張張鬼面,驟然撲出數張來,融入屋院泥土之中,下一瞬,駝背老嫗周圍泥土塊塊墳起,一張張嬰兒、老者、青年男女的青白臉從土塊下浮顯出,伸出腐爛的手掌,攥住了她的腳踝!
它們口中高聲喊著:“奶奶!奶奶!”
將駝背老嫗不斷往陷坑泥土下拉拽!
那黃土沒過了駝背老嫗的腳踝、小腿、大腿、胸口、肩膀,脖頸——直至將她完全拖入泥土之下,生生活埋!
“他呢?”
蘇午指向柳家大伯。
柳家大伯雙腿直打哆嗦,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連囫圇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不停地朝蘇午與柳飛煙磕著頭!
“就叫他這樣磕死在地里吧。”柳飛煙眨了眨眼,內心涌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她沒有絲毫猶豫,作出了自己的決定!
一道漆黑手臂陡然在柳家長子身后凝聚出來!
那條手臂攥住柳家大伯的后頸,令他的前額不斷與干硬的泥土碰撞,直至腦漿崩裂,血液四濺!
“最后一個。”
蘇午看著柳飛煙,在經歷此般大起大落的變故之下,柳飛煙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得到了釋放,但此般強烈的情緒沖擊,卻未叫對方性魂生出甚么變化來,這讓他一時有些困惑。
鶯鶯的性意究竟是否在這位柳氏女的身上?
還是說,喚醒鶯鶯性意的方式,并不在于情緒的劇烈沖擊?
“柳飛煙,你與鬼為伍,你不得好死!
我死了,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要纏著你,叫你也不好過,叫你五馬分尸、千刀萬剮,叫你慘死,慘死啊——”柳家三子看著前面兩人的慘相,已知自己絕對不可能活下來,他連連叫號著,一張白面上的眼珠陡然變得通紅!
“黑心爛肺的親戚。
請叫他腸穿肚爛,五臟腐爛而死!”柳飛煙看著兩個人慘死在自己眼前,不知為什么,心里卻沒有絲毫恐懼,她看著柳家三叔,眼里只有深深的厭憎,當即出聲說道。
蘇午點了點頭。
一陣詭韻如發絲般飄散去,鉆進了柳家三子的眼耳口鼻之中。
在他五臟六腑間彌散開來!
“啊啊啊啊——”
他不斷地慘嚎著,滿地打滾,嘴里涌出一股股污血膿水,雙手不斷地捶打、抓撓著自己的胸腹,直至將肚皮撓破——一股腐敗的臭氣猛然沖出,他也就此命絕!
幾道人影從蘇午身后閃出,各自四散而起,清理著場中的尸體,與殘留的詭韻。
柳飛煙做下這些事來,忽然大笑了幾聲,緊跟著又蹲在地上,蜷縮著身子,靜靜地流著淚水。
蘇午從霧氣里走出,站在她身畔,出聲說道:“這些人本也要至你于死地,你只不過比他們運氣好些,先下手了而已。
他們心中未存有對你的半分親情,你也不需為他們傷感甚么。
從今往后,你就自由了。”
“是,我從今往后就自由了…
我難過也不是為他們。
我難過我自己,從來沒人疼愛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