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暗哨、家丁潛藏在各處角落里、瓦房檐角遮掩處。
他們目視著鄒景春匆匆回轉了自己的屋室,登時有暗哨從角落里閃出,急走向鄒老爺子、鄒景春父親的屋門前,喊醒了門口守著的丫鬟,令丫鬟回屋去通稟甚么。
鄒家后院漸漸熱鬧了起來。
蘇午的意觀照向了鄒景春的房屋。
屋子里擺著一張圓桌,圓桌四周散落著幾個圓凳,桌上杯盤狼藉,酒盞瓶器東倒西歪。鄒景春搖搖晃晃地走入屋內,又踢翻了一個圓凳,他自身也被凳子絆住,一下踉蹌撲向前去,撲倒了房屋中間用作隔斷的屏風。
瓷畫屏風隨著嘭的一聲倒在地上,鑲嵌在木板上的瓷畫頓時遍布裂紋。
鄒景春懷里抱著的金銀玉器也散落在四周。
那尊玉佛骨碌碌滾到了后面的床幃邊,碰在床腳上,正磕掉了自己的頭。鄒景春雙手按在滿是裂痕的瓷畫上,被翹起的瓷片割破了手掌,鮮血點在那副喜上眉梢的瓷畫上,使梅花更紅。
他渾不在意自己被割破的手掌,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將四周散落的金銀玉器收攏到床邊,攤手到枕頭下,卻從枕頭下拿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神龕!
木質的神龕內,容納著兩尊木偶神像。
神像一男一女,皆是面色蠟黃,雙腮上涂著桃紅色的油彩,男神像身上披著一層綠衣,女神像身上披著一層紅衣——兩尊神像被一道道紅線纏繞綁縛著,狀極詭異。
鄒景春將神龕蹲在一只圓凳上,隨后把那堆金銀玉器都堆到了圓凳下方,他癡癡地望著神龕里的紅衣女神像,猶如在凝視自己的愛人,同時口中喃喃念叨著:“蕓娘,蕓娘,我想你,我想你入骨啊…我把這些金子、銀子都給你…
你出來和我見見面吧,就像以前那樣,我們一塊兒說說話也是好的。
蕓娘!叫我看看你吧!”
臉色蒼白的鄒家大少爺念叨著,忽然跪下來,朝著神龕里的男女二神像不停磕頭:“喀屯諾延大神,我供奉您,給您奉獻祭品,您把蕓娘還給我,您把蕓娘還給我!”
咚!咚!咚!
他的腦袋用力地叩擊著地面,將地面都叩得發出聲聲震響,他額頭上都磕出了一片紅腫淤青——可那神龕里,被他稱作‘喀屯諾延大神’的兩尊木雕神像,卻是紋絲不動。
鄒景春猛地抬起頭來。
他滿面淚水,目光在左右找尋著,很快就落在了那道被簡陋紅布包裹的長條形物什上。
這道紅布包著的物什,即是李伯江贈給鄒家老爺子的一柄匕首。
今下這個時期,禁絕私藏兵刃,李伯江托村里的鐵匠幫忙打造這柄匕首,人家鐵匠也是不愿意的,蘇午為了叫老爺子順遂心意,出錢買下了鐵塊等材料,隨制了這柄匕首——雖是隨造,卻也比削鐵如泥的利刃要寶貴太多。
只是李伯江不知個中內情,一直都以為這匕首是村中鐵匠打造出來的。
鄒景春一把抓住紅布包裹著的匕首,撕去上面的紅布,從皮鞘中抽出明晃晃的匕首,隨后擼起自己右邊的衣袖!
他衣袖下的手腕上,顯出一條條刀疤。
刀疤密密麻麻,新傷疊在舊傷上,已經形成大片陳舊性瘢痕。
許多傷勢縱然已經彌合,依舊如一條條肉蟲子般,‘爬行’在他的手腕上。
鄒景春攥著刀柄,刀刃抵在自己的手腕處,猛地一劃——一股血泉登時噴涌出來,啪嗒啪嗒地滴在圓凳前面,在地毯上很快浸染開人頭大的一片鮮紅!
“蕓娘,我用我的血來喂你!
你快出來吧!
和我一見吧!我爹我娘、我爺爺他們都睡著了,你不用怕他們!
喀屯諾延大神,請你叫蕓娘出來和我一見吧,求求你——”鄒景春手腕上鮮血還在流淌,他痛哭流涕地望著圓凳上那座巴掌大的神龕。
淚光里,恍惚間,那紅衣女神像倏忽起了某種變化。
它身上披覆的紅衣愈發鮮艷,如血一般鮮艷。它頭上盤起來的頭發倏忽飄散開,不斷向兩邊分散的頭發下,浮現出一張秀麗可人的面孔!
那張面孔張開紅艷艷的嘴唇,輕輕出聲:“鄒郎…”
一根根紅線在那張美人面下交錯著,形成了它的脖頸、雙臂、身體,叢叢陰寒的火焰倏地從那根根紅線上迸發而出,填充了紅線構成的曼妙體型,竟令這道原本看起來極其詭異陰邪的人形,變成了一個輕紗遮蓋著的窈窕美人!
窈窕美人雙臂環向臉色越發煞白的鄒景春。
她眼睛里蘊著淚珠兒,似是心疼極了自己的愛郎。
鄒景春放開了手中的匕首,也喃喃低語著,張開雙臂去抱那窈窕美人——卻在這時,他丟在地上的那柄匕首上寒光一閃,一股兇惡的氣息驟自匕首上爆發開來,直將那雙臂環向鄒景春脖頸的美人分作了兩半!
美人面孔霎時扭曲,根根紅線從它嫩白如玉的面孔暴凸而出,叢叢陰冷火焰跟著爆發!
一瞬間就裹挾著它的身形,縮回了神龕之中!
“蕓娘,蕓娘!”
鄒景春伸手向圓凳上的神龕——
這時候,他的居室外驟然響起一陣激烈的敲門聲。
嘭嘭嘭!
伴著那陣敲門聲的是他父母、爺爺焦急的喚聲。
“景春,快開門!”
“開門啊!”
哐當!
兩扇門被家丁們直接撞開來,門栓掉落在地。
鄒慶功、鄒景春之父鄒全忠等人急匆匆步入門內,一眼就看到了倒塌的瓷屏風后,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手腕上鮮血干涸的鄒景春!
“景春!
你這是干什么啊!”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這樣做,實在是疼在娘心…”
“快把門關上!”
一群人鬧哄哄地涌向鄒景春周圍。
幾個家丁趕緊關上了屋門,以防當下鬧出的動靜,驚動了住在院子里的各方客人——然而當下事發突然,鄒家也沒遮掩,今夜之事想瞞住有心的客人卻不太可能。
當下才想到要關門,也只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鄒慶功拄著拐杖,臉色黑紅,他在幾個丫鬟的攙扶下,緩緩坐在一張椅子上,連喘了幾口氣,才漸漸平復了呼吸。
他心疼地看著這個幾乎是跟在自己身邊長大的長孫兒,目光里滿是疼惜:“天下間好顏色的女子、賢惠溫柔的女子太多太多了,咱們家里有錢,你想娶,哪個不能娶得?
今夜宴會上的柳家姑娘,難道不合你的眼嗎?
我看你當時分明臉紅了,說不定對人家起了心思,你有這心思,就和爺爺說,爺爺去幫你提親,她家世好就做你的正房,家世不好就做個平妻,能嫁到咱們家對她也是一番恩遇…這樣不好嗎?
你為何——為何偏偏要迷上一個畫中人啊?!
把自己搞成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竟還要自殘自戕!
你這樣對得起你爹你娘嗎?
對得起我嗎?!”
“蕓娘不是畫中人啊,爺爺!
我是在縣城怡紅院里遇著她的,我想去找她,我想去找她!
爺爺——我想見她!我方才就要見著她了…”鄒景春涕淚橫流。
“你方才再差一點就失血過多而死了!”鄒全忠厲聲呵斥著自己的長子,“一個青樓妓女,她究竟有甚么手段,把你迷成這個樣子?!
幾日前你還與我們承諾過,以后不會再這般毀傷自己的身體,今天就做下這等事,你的承諾全不作數嗎?!
逆子啊逆子!
我看得把你綁在床上,你才能消停——”
“他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要把他綁在床上?!
我看你是想要他的命!”鄒慶功忽然出聲,沖著鄒全忠怒斥起來,“你趕緊遣人去縣城的怡紅院里去,給我尋到那個蕓娘,把她帶回來!
不管花多少銀子贖買,都把她帶來!”
“爹…”鄒全忠滿面怒意消散了,遲疑地喚了一聲。
鄒慶功用力地頓著拐杖:“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