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儺向蘇午簡單介紹了‘儺’的兩大脈絡,即今時盛行的‘娛鬼神之儺’,與商時極盛的‘侍天之儺’。
他接著補充了幾句:“商滅以后,侍天儺傳承斷絕。
后世人追索商時的線索,在商儺的廢墟之中,重新搭建起了一直綿延至今的‘娛鬼神之儺’體系,但這體系終究因為關鍵法門缺失太多,而難以登上臺面。
所以儺術一直在民間法脈法教之中盛行,未有如巫法一般,演變為后來的道門,乃至于外來的佛門都吸取了部分巫法精要,加以發展。”
“‘儺神金身’便是‘娛鬼神之儺’體系下的一門儺法?”蘇午出聲問道。
“是,也不是。”黑儺回道,“‘儺神金身’有開儺府、養儺神、修整儺規的儀軌,但亦有‘侍天儺’法門的一些影子。
在開始‘儺神金身’修行以前,主人須以我為‘門’,走入門中,在門后世界中央的鐵杈青銅神樹上,折取來一根枝條,有了這根枝條,才能以自身命格勾連種種‘金身’,正式開始儺神金身的修行。
而這進入門中,看到的鐵杈青銅神樹,極可能是一支‘商王血脈’。
我之所以會有如此推測,蓋因從門后折取來枝條的儺師,命格在‘易理推演’下,皆有種種變化——我從前欲擇選天命之人為主,也正是因為天命之人折取來枝條之后,或能在最大程度上獲得好處。”
“商王血脈,在以你身所化的‘門’后…”蘇午看著黑儺,問道,“緣何你能化身為門,連通那生長有鐵杈青銅神樹的世界?”
“我在世時,便已是一個儺師。
當時我最主要尊奉的儺神,即是‘雷神儺府聞仲太師’——這‘聞仲’本也是里杜撰的人物,后被我的祖輩開出儺府,關入厲詭,塑出了儺神。我有此家學淵源,對‘聞仲儺神’運用亦是駕輕就熟,在當時也闖出了好大一番威名。”黑儺面露回憶之色,向蘇午道出過往經歷。
羊大全在旁聽得黑儺這番言語,神色微變,他站在背簍邊沿上,向著黑儺這邊躬身行禮:“善駕聞仲儺神的法脈,小老兒只聽說過有一支,名作‘旱雷公教’,這一支民間法脈,就在‘魯、豫’以及山海關外活動。
這旱雷公教也是家學傳承。
莫非您是旱雷公教中人?
我之所以記得這‘旱雷公教’,實因當時旱雷公教法主在HLJ上的‘禿尾巴老李’做過一場。
聽說當時就叫HLJ截江而斷…”
黑儺擺了擺手,打斷羊大全的話,道:“那與‘禿尾巴老李’相斗的人,便是我。
此亦非我本意,當時天相紊亂,激雷遍天,我之儺神不知為何自行出駕,遍天激雷雖截江斷流,但亦令聞仲太師眉心第三只眼,長在了我之性意上——我便因此在江上殞命,后為天柱爺收攏進鬼夢世界當中。
自此以后,我身上便多了一扇門。
關于這扇門的來歷、效用,我都在一夕之間盡數通悉。
或因天數使然,天數叫我守著這道門,等有人從那鐵杈青銅神樹上,折來一根枝條。”
羊大全聞言感嘆了一聲,看向黑儺的目光,已然充滿敬畏。
從他表情上看,蘇午亦知黑儺這位‘旱雷公教法主’在世之時,必然也是在羊大全他們民間法教這個生態位里處于高位的存在。
蘇午還未言語。
羊大全又道:“聽聞旱雷公教中有‘養旱魃’的法門,不知是真是假?”
黑儺看向蘇午,回了一句:“此法已被我融匯入‘儺神金身’之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羊大全連連點頭。
“主人既欲今下開始‘儺神金身’的修行,便請主人入此門中,從鐵杈青銅神樹之上,摘取來一支樹枝。
此門融入我身,只能運用一次。主人須好好把握這次機會。”黑儺說道。
“善。”蘇午點了點頭,“可有甚么需要注意的?”
“并無其他需要注意事項。”黑儺搖了搖頭,縈繞在他周身的青蒙蒙霧氣瞬間彌散開來,包容了蘇午的身形。
在這霧氣籠罩之下,蘇午便相當于置身于鬼夢世界的邊緣。
他能看到鬼夢最外層那些木質、磚石建筑、店鋪的隱約輪廓,回過頭去,亦能看見李黑虎、羊大全二者守在院子里。
李黑虎、羊大全已全然看不見蘇午影蹤。
“門要開了。”
黑儺提醒了蘇午一句。
蘇午轉回頭去,便見到——黑儺身影化作一張巨大的赤紅面孔,這張方正、威嚴的面孔眉心處,裂開一道縫隙。
那縫隙在蘇午投去目光的一瞬間,就占據了他的全部視野!
縫隙,在他眼里,化作了一扇銹跡斑斑的青銅巨門!
青銅之門緩緩開啟。
門后顯出無數雷光奔騰疾走,卻難照亮其中幽暗的世界!
蘇午邁步走入那青銅門中,一置身于門后世界之內,他便知道,在這方世界中摘取‘鐵杈青銅神樹’之上枝丫的最難點在于哪里——雷光都無法照亮的世界里,蘇午的心神與眼睛,亦無法窺見前路如何。
他眉心皺紋蠕動著,六天鬼眼緩緩張開來,終于映照出了此方世界被黑暗遮瞞住的真實情形!
如長龍、如旗幡、如鬼爪等種種形象的雷霆于沉黯天頂之上交織,那道道恐怖雷霆,也將自身的形影倒映在大地之上——大地完全是一望無垠的幽深冰層!
雷光投映在冰層之上,也隱隱映照出冰層之下緩緩游動的一道道黑影。
所有黑影盡數朝某個區域匯集而去。
蘇午順著那些黑影匯集的方向,便看到了一棵將黑鐵般的枝丫延伸向天幕,與一道道顯化出各種形狀的雷霆接連,樹干遍布綠銹、似如青銅鑄就的巨樹!
冰層下的黑影,聚集在巨樹底部,就像是這棵鐵杈青銅巨樹的根部一般!
六天鬼眼緩緩轉動著。
在蘇午的心神都被此間世界里無所不在的黑暗遮蔽之時,六天鬼眼卻依舊能幫助蘇午照亮前路——這只源自于‘故始人教’的‘祭目’,與‘商朝’莫非也存在著某種關聯?
腦海里念頭紛紛,蘇午看清前路,便未有遲疑,舉步走向了那所有黑影聚集向的鐵杈青銅神樹。
這扇門僅能開啟一次,是以蘇午亦未有多生事端,一切都以先從青銅神樹之上,折取來枝杈為先。
遍天雷霆交織著,煌煌赫赫。
但這雷霆的爆發卻沒有絲毫聲音。
冰層下無數巨大黑影的移動,同樣未產生任何響動。
就連蘇午雙腳踏過冰層,都未發出任何聲響。
整個世界死寂一片。
身處于此方世界之中,蘇午沒有任何實感。
他未有耽擱分毫,以極快的速度走近了那座青銅神樹——遠觀鐵杈青銅神樹,便覺得它接連著天與地,成了支撐這方天地的巨柱,占據了此間大半個世界,但臨近青銅神樹之時,蘇午方才發覺,這棵青銅神樹幾乎構成了整個世界!
冰層下的黑影是它根系的延伸,天頂的雷霆是它延伸出去的每一道枝杈的化現!
直至此時,蘇午才有了進入此方世界的實感!
他雙手觸碰在青銅神樹之上,便感應到了一種奇異的脈搏,這種脈搏引領著他不斷攀爬樹干,攀上某一片枝丫之中,最終停留在青銅神樹的一道分支之上。
那道青銅神樹的分支,又分出了更多的枝杈。
與別處的分支樹杈不同,這一道分支上未曾繚繞那慘白的雷霆,每一根枝丫上,都有淺淺的綠意滋生——那是樹木生出的嫩芽。
“只有這道分支是活著的。
其他的都已經死了。”
看著這道分支延伸出去的許多枝丫上生出的綠色嫩芽,蘇午心神轉動,已然明白——偌大的青銅巨樹之上,九成九的樹枝都已經死了,甚至于樹干本身也已衰亡。
只有他所處的這一道分支,還是活著的。
還有一絲活氣。
他要取得的神樹枝杈,便源自于這道分支。
蘇午仔細地觀察著這道分支上的每一根枝條,他最終選出了長著最多樹芽的那一根枝條,將之從枝干上折了下來。
在他折下那枝條的一瞬間,整個冰封世界劇烈晃動!
冰層破碎!
神樹不斷下沉!
漫天繚繞的雷霆,在此時不再靜寂,陣陣轟響宛若從太古之時傳來的戰鼓聲,在蘇午耳畔炸響,一道道凝聚作種種可怖形象的雷霆,或砸擊于大地之上,或劈炸在青銅神樹樹身!
整個世界生出一種莫大的排斥之力,將蘇午一瞬推向這世界之外,推向那扇緩緩閉攏的青銅之門!
咚咚!
正在此時,天穹中一道如鬼爪般的慘白雷霆,乍然彎折了兩次,劈炸在青銅神樹之上,竟將神樹劈成了三截!
一截沉入冰層一截振飛向天穹、連著那還富有生機的分支的第三截被炸得四分五裂!
偏偏那包含生機的整根分支,被雷光拋灑向了蘇午這邊!
蘇午看了看身后的青銅門,又轉回頭來,頭頂乍然間浮現黃金色澤的皇天真雷大詔,大詔之下,金紫天蓬寶誥倏忽而現——他搖身一變,化作三頭六臂的天蓬真身,張開六臂,猛然間抱住了陡墜向大地的那一道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