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高原大地開始蘇醒,貧瘠苦寒的土地上,生長出了嫩綠的草芽。
押解著廢相‘加布光山藏’的隊伍走過山坡下的道路,戴著錐帽的紅衣僧侶們拖拽著鎖鏈,鎖鏈的另一端穿過鐵鑄囚車的柵欄,貫穿了衣衫襤褸的‘加布光山藏’肩后骨骼。
成年男人大腿骨制成的罡洞、少女皮膚作成的腰鼓、各種白骨符咒都掛在囚車上,點綴在那粗大的鐵索間,隨著鎖鏈擺蕩,囚車徐徐向前,不斷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吐蕃兵們守衛在囚車四周。
幾匹健馬拉著囚車。
車輪在剛下過一場雨的道路上,留下深深的車轍。
許許多多的僧侶簇擁著這架囚車,他們騎在馬上,搖晃著手中的鈴鐺、手鼓,那般叮叮當當的聲響變得越發密集。
囚車里。
面龐瘦削、須發打著綹子從胸前垂下的加布光山藏靠著鐵柵欄坐倒著,他被茂密毛發遮住的面龐上,露出一雙依舊澄澈的眼睛,看著遠處的村落。
看到了村落前的瑪尼堆。
一具具尸骨橫七豎八地倒在瑪尼堆四周。
被剝去渾身衣物、滿身鮮血的少女、沒有頭顱的壯年男子、失去后背整張皮的老人…
紅衣的僧侶們騎著馬從村落里魚貫奔出,在他們離開以后,村落里就燃起了沖天的大火。
看到這一幕幕的加布光山藏,雙眼里流淌出了眼淚。
巨大的愧疚感像是一柄鐵錘,一下一下狠狠地砸著他的心臟。
他垂下了頭顱。
旁邊驅馬緩行的、著明黃僧袍的僧侶,看到低頭垂淚的加布光山藏,他圓胖而黑黃的面孔上流露出無所謂的笑容,出聲道:“大相,前方伴著河流的矮坡上,將是你最終殞命的地域了。
您可是看到了自己死期將至,所以忍不住流下了淚水?”
加布光山藏搖了搖頭。
低聲自語:“吐蕃已經沒救了。
尊師說得對,改良吐蕃的道路是走不通的。
尊師是對的。
可惜我現在才明白,致使這么多無辜生靈枉送性命…”
囚車旁向加布光山藏發出詢問的僧侶臉色陰沉,沒有說話。
加布光山藏看著遠處瑪尼堆前遍堆如山的尸首,看著潑天的大火,他轉回頭來,看著守在囚車四面、眼神麻木的吐蕃士兵,鮮衣怒馬的僧侶們——他忽然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地哭嚎了起來!
“可惜我,可惜我現在才明白啊——
可憐他們,可憐你們,還要守著沒有希望的生活,不知過去多久,才能見到未來——
我錯了!
尊師!
我錯了啊!
就連艱苦卻安定的生活,都難給予屬民。
剝奪了他們對未來所有的希望——這樣的吐蕃,快到盡頭,快到盡頭了…”
“住口!”
隨在囚車旁的黃衣僧侶聽得加布光山藏這般傷心地哭嚎著,他內心全無觸動,只覺得對方的嚎啕甚是聒噪,是以對其厲聲呵斥!
聲音落下后未有多久,加布光山藏真的安靜了下去。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前方。
隨著車隊駛上那旁側有條奔流小河的矮坡,整支車隊停在了山坡上,衣色鮮艷的僧侶們圍攏在山坡四周,吐蕃士兵打開了囚車的鐵索,將被鎖鏈貫穿了琵琶骨的加布光山藏拖出囚車。
鎖鏈拖曳過漸生綠芽的草甸,壓斷了幾朵剛剛盛開的格桑。
加布光山藏站在山坡上,環視著四周。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寧靜。
“把守好這里!”黃衣僧侶向散布在山坡四周的僧侶們、吐蕃士兵開聲說話,“加布光山藏此人,亦是元魔門徒,他的護命鬼猊不能小覷!
要提防他的垂死掙扎!”
四下里的僧侶們、士兵們神色越發嚴肅而緊張。
他們的目光緊緊盯住了加布光山藏。
加布光山藏神色安寧,對黃衣僧侶的言語無有任何反應。
黃衣僧侶在加布光山藏十步外停下,他看著那些士兵拖拽著一道道貫連著加布光山藏身軀的鎖鏈,將一道道鎖鏈釘入山坡四面的大石中。
巨錘砸擊鐵鑿的聲音響了一陣,漸漸消寂下去。
鎖鏈隨巨錘的砸擊而抖動著,引致鎖鏈另一端——貫連加布光山藏身軀的鐵刺都不斷顫抖,撕裂加布光山藏已經結痂的傷口,汩汩黑血從傷口里一陣一陣地溢發了出來。
“你們幾個,來!”
黃衣僧侶招來幾個吐蕃士兵,擋在自己身前。
吐蕃士兵們舉起手中的長矛,對準前頭默然而立的加布光山藏。
他們神色緊張又畏怯,但也不得不服從黃衣僧侶的指令。
“大相,臨死之際,你有什么遺言要留下嗎?”黃衣僧侶躲在吐蕃士兵形成的人墻之后,眼神陰森地盯著人墻前、十步外的加布光山藏,聲音低沉地問道。
加布光山藏朝黃衣僧侶伸出手:“請給我一根矛桿。”
黃衣僧侶聞言皺緊了眉頭。
猶豫片刻,他命人取來半根豎直的木桿,遞給了加布光山藏。
對方接住那半根矛桿,將之豎立在了自己身側。
“除此之外,可有別的遺言?”黃衣僧侶看著加布光山藏的動作,暗松了一口氣,轉而再次問道。
加布光山藏低垂眉眼,看著泥土縫隙里生長出的一朵澹粉色格桑花。
他的口中發出聲音:“
祈愿世系子絕嗣斷——”
黃衣僧侶站在眾士兵形成的人墻之后,隱蔽地作出了一個手勢。
站在加布光山藏身后的一眾士兵,驟得指令,立刻擎舉著一桿桿長矛,驟然貫刺向那低頭呢喃的加布光山藏!
長矛穿破空氣,一瞬間臨近了加布光山藏的后背。
他倏忽轉回身——身軀上貫連的一根根鎖鏈隨著他勐然扭身,而擺蕩不休,排出淤血的傷口里,涌出了艷紅的鮮血!
眼看著那一根根近在遲尺的矛尖——加布光山藏身后,鬼猊的形影若隱若現。
他微抬起頭,看著那些吐蕃士兵皮胃下的面孔上,露出惶恐而驚懼的深情。
他眼中流露不忍之色,終究低下頭去,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哎…”
嗤!嗤!嗤!
一根根長矛,貫穿過他的胸膛!
在他胸前戳出了十余個透明窟窿!
鮮血順著豎直的矛桿灑滿大地!
“動手!”黃衣僧侶一聲厲喝!
眾多的僧侶搖晃著鈴鐺、手鼓,誦持種種密咒真言——
在那陣陣鈴鐺聲、手鼓聲、密咒真言之聲大作之時,加布光山藏原本高大如山的身軀仰面而倒,他背后那鬼猊的虛影終究消散于云空間。
那雙澄澈的眼睛里,倒映著湛藍的天穹。
殘破的尸體之畔,半截矛桿豎直向天。
祈愿世系子絕嗣斷…
山坡下的河流奔騰向前。
白浪翻滾。
一張千瘡百孔的人皮覆蓋在一具草人上,隨著囚車的隊伍,折返會邏些王庭。
一具沒有皮膜包裹的血尸,被河水推動著,逆流而上。
一座凋敝的小寺廟立在河邊。
一個紅衣僧侶守在河畔。
他將河中的血尸打撈了出來。
用自己的衣袍包裹住那具無有皮膜保護的尸體。
紅衣僧侶尊嘉尤能看著血肉模湖的尸首,眼中流淌出了血淚,他低低地呼喚著僧袍中的尸體:“師兄,師兄…”
祈愿世系子絕嗣斷。
精蓮大師的金銅車駕被鮮衣怒馬的僧侶們簇擁著,離開了大白山王寺,轉過繁華的邏些圣城,行在兩山間的崎區山道上。
天已黑下。
山道四面環繞的群山上,亮起赤紅的火光。
一個個衣衫襤褸的人從四面環繞的群山上顯出了形影,火光將他們的身影映照得更加血紅,他們搖起了猩紅的旗幟。
旗幟上的‘元魔’二字,赫然揭示了他們的身份。
“元魔門徒!”
“極惡佛敵在此,大家小心戒備!”
“小心他們的鬼猊——”
簇擁著精蓮大師金銅車駕的僧侶們勒馬停下,車隊里盡是僧侶們驚惶的嘯叫聲。
這般嘯叫聲,也被怒潮般的聲音淹沒了!
“殺!”
“殺光他們!”
“貴族、僧侶的腦袋被砍下來,脖頸里一樣會噴出鮮血!
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
我們想活下去,唯有依靠自己!”
那火紅的光,從山頂漫過山坡,鋪滿山道!
黑暗里亮起一盞盞猩紅的血燈籠,在急促的喘息聲中,一頭頭或漆黑、或花白、或黑黃的鬼猊奔跑了出來,隨在無數元魔門徒的左右,撲向那些驚慌失措,進退失據的僧侶!
像是有巨犁從天而降,犁過僧侶們的車隊。
僅在這個剎那,有半數僧侶被犁翻在地,他們的身軀支離破碎。
猩紅浪潮包圍的那輛金銅車駕,此時仍舊巍然不動。
眼看著眾多僧侶,盡將被這猩紅浪潮席卷、淹沒——
車廂里終于緩緩傳出一個漠然的音節:“嗡——”
無邊白光洗刷了四下的猩紅。
白光里,一只只熒綠鬼眼盡情生長,生長在那些伴隨元魔門徒的猊群身上,在猊群的哀鳴聲中,猩紅的浪潮寂暗地消無了。
精蓮大師面無表情地走出了輝煌的車駕。
他站在尸林中,狂怒之色瞬間涌上面龐。
高亢的嘶吼席卷山野。
“元魔!元魔!”
祈愿世系子絕嗣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