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錐帽的紅衣僧侶們,舉著經幡旗子,神色莊重肅穆地前行。
各色經幡、法旗簇擁著一道法床大轎。
那法床大轎前,有僧侶撐起布幔,布幔下絲絳隨風搖曳,一身明黃僧袍、面容迥異于密藏域人士的僧侶盤腿端坐在布幔下的法床上,雙手合十,嘴唇翕動,似乎對外界諸般變化毫不在意,一心誦持著自己的經文。
扎丹看著那原只是一個個模湖人影的僧隊,由遠及近,在自己視野里漸漸變得清晰,并且即將臨近自身所處的這片樹林,他額頭上滲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此時也顧不得去觀察蘇午的臉色,只是屏住了呼吸——
待僧隊從自己面前行過一半之時,他忽然大喊一聲:“殺!”
一聲喝令下,
藏在樹林中的其余諸士兵紛紛舉起刀劍,吼叫著朝林外的僧隊沖殺去!
樹林里枝葉抖動,嘩啦啦響個不停。
沉寂而安靜的夜色于此時驟然變得喧鬧起來。
此間的氣氛一時間因幾個士兵的喊殺聲而突然緊張——
扎丹看著‘林卡’在自己抬步之前,已經與其他士兵一般,舉著兵器殺向外面的僧隊,他內心里暗松了一口氣,跟在眾人之后,穿梭于密林之中,飛快地逼近向那僧隊中段、盤腿坐在法床上、一身明黃法衣的天竺僧!
“殺!”
沖在最前頭的尼瑪、卓哲兩個士兵,已經奔出密林,舉起明晃晃的刀子砍向了圍在法床大轎四周的僧侶。
那些僧侶神色莊嚴肅穆,看著刀兵朝自己頭顱噼斬而來,一個個卻是沒有半點躲避的動作,或舉著經幡、或扛著大轎,往前大步而行!
法床上端坐的天竺僧精蓮,此時忽然轉過頭來,看向從林中接連沖出的一隊吐蕃兵,他的腦袋轉動超過了九十度,正對著十個士兵,神色平和,笑著道:“我勸諸位,放下刀兵。”
此一言出!
十個士兵盡皆心神搖顫,
不受控制地垂下手臂,手里緊攥地藏刀哐當、哐當掉落一地!
蘇午變作‘林卡’模樣,亦在十士兵的行列,在‘精蓮’方才忽然開口言語之際,他內心陡生出一種預感,這片天地間暗涌的某種力量,簇擁在‘精蓮’左右,隨著精蓮開口言語,那冥冥無形的力量便裹挾向了自己,
在迫使自己放下刀兵!
那般冥冥無形的力量,就是密藏域本源力量。
是密藏域本源力量在加護‘精蓮’!
蘇午原本以為,是精蓮染污了密藏域的本源,改造了密藏域本源,但就今下情形來看,竟好似是密藏域本源主動選擇了‘精蓮’?!
他腦海里念頭紛轉,跟著其余士兵丟下了手里的刀劍。
——當下精蓮底細未明,自身都未與之建立因果糾纏,此般情況下,即與之擺明車馬的對抗,卻與蘇午此次模擬的目標相悖。
現實里的‘精蓮化生大士’,已然可以看作是‘大密藏本源’的代言人。
密藏域內一切變化,皆有可能觸醒他,被他所感知。
唯獨‘那幕嘉措法寺’成為了漏網之魚。
在丹加未有主動趕赴‘精蓮化生大士’開創的‘大雪山寺’以前,精蓮化生大士幾乎對‘那幕嘉措法寺’一無所知。
此正是因為,那幕嘉措法寺正隱在‘精蓮化生大士’代言的‘大密藏本源’之中,以至于精蓮根本未曾感應到那幕嘉措法寺的存在!
而‘那幕嘉措法寺’之所以能隱在‘大密藏本源’中,蘇午推測,此與那些巡行密藏域的猊獸、與為猊獸續命的‘金剛菩提元空至尊大師’有關。
與自己當下在模擬里所做的事情有關!
是以,蘇午當下模擬里的首要目標,即是不論如何都一定要與‘精蓮’建立因果糾纏,二人因果糾纏愈深,對他愈是有利。
他自身無法去追究‘大密藏本源’所在,但精蓮此下初入密藏,就能引來這片詭異地域的本源主動擁護,其將來必然能真正接觸到‘大密藏本源’的存在——蘇午要做的事情,即是站在精蓮的肩膀上,竊奪大密藏域本源的力量!
“好孩子。”
眼看十個士兵目光發直,紛紛放下了手中兵器,精蓮面上露出一抹笑意,嘴唇上的八字胡尾端微顫,他伸出手,輕輕撫過距他最近的士兵——呼列克與卓哲的頭頂。
兩個士兵眼中神光迅速消散!
雖然立在原地,但已經沒了性命氣息!
在后頭的扎丹根本未發現呼列克、卓哲已經死亡,眼看那天竺僧的手掌穿過重重虛空,撫向自己的腦頂,他突然心生‘皈依密縛真佛’之念,仰頭看向法床上面含笑意的‘精蓮’,發覺其陡然間化作了一尊白玉大佛。
這尊佛陀周圍圓融七色寶輪徐徐轉動,令得扎丹情不自禁地皈依向大佛周圍盤繞的七色寶輪——
扎丹當場隕亡。
在精蓮隨手一揮之下,這支兵隊之中當場就有七個士兵失去性命,尸身僵立于原地,而其性魂不知所蹤!
剩余三人亦是及及可危!
眼看著精蓮手掌穿過虛空,拂掃向自己頭頂,蘇午所化的‘林卡’神色茫然,似未察覺到有任何異常,實則已經做好準備,隨時引動慧劍,斬落一切干預己身的阻礙——
正在此時,四下里忽然響徹一聲聲莫名的音節!
“嗡!嘛!吱!咪!耶!夏!嘞!都!”
八個音節同時響起,大地都跟著震顫了起來!
密藏域本源力量隨著這八個音節而瘋狂涌動,泥巴路兩邊的樹林里,樹木葉片瘋長,枝條相互虬結,一條條樹之龍就從那繁密的深林中蜿蜒而出,張開龍口,裹挾著類似詭韻又不同于詭韻的某種韻致,參合著密藏域本源力量,朝著法床大轎上的精蓮啃咬而去!
群樹之龍即來,天地間的生機迅速被抽離。
雙腳站立在群龍匯集區域的生靈,體內生機盡數被腳下大地抽走了——仿佛那大地之下,有群樹的根系不斷延續著,汲取著活物的生命力!
在蘇午周圍,已經被精蓮掠去性魂,徒留軀殼立在原地的幾個士兵尸首,身軀迅速干癟,變成了皮包骨頭的干尸!
精蓮還未來得及掠去魂魄,大難不死的兩個士兵,還未見到大難不死的‘后福’,就被抽干了一身生機,也立在原地化為干尸!
蘇午雙腳下,悄無聲息地浮現‘大威德金剛’兩大種子字,抗御了那從大地深處傳來的奇異韻致一個呼吸的時間——而在這一個呼吸的時間里,‘精蓮’耳聞周遭層層疊疊響起的八個不同音節,他眼露奇光,周身盤轉的七色寶輪向外層層擴張開去。
他一手虛拈,如摘無形之蓮花。
一手于胸前合十,開口道:“便請諸位助我開示‘蓮花顯生灌頂密乘’——”
精蓮口中話音一落!
那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啃咬向他的群樹之龍,盡數與他周身盤轉的七色寶輪相互交融,那寶輪之中,云氣翻騰之間,亦聚化為龍——云水之龍交相纏繞群樹之龍,暗合‘木生水’之理,群樹之龍生長得越發茁壯,樹林里又分出無數道枝杈來,聚集成更多的樹龍!
這些樹龍卻未交攻精蓮,
反而往著四面八方的黑暗角落里發散!
每一叢樹龍纏繞過去,便能聽到一陣慘叫之聲!
不過須臾時間,四面八方間響徹的‘八種詭異音節’霎時減少了一大半!
那在大地下奔騰涌動,掠取周遭一切站立于地面上生靈之生機的奇異韻致,此時隨著群樹之龍與精蓮周身七色寶輪‘水木交丨合’,而盡數歸于精蓮之身!
蘇午站在干尸林中,自身之‘意’望見精蓮周身盤轉不休、擬化萬千的七色寶輪,一時間心神震撼!
——那七色寶輪,全由精蓮之‘意’演化。
對方的‘意’超出了‘如來藏’的層次,其‘意’能演化萬千,諸法生滅,皆由‘識’造——此般層次,像是凝就了‘八識心王’的層次!
‘三界中之一切有漏法,以及一切無漏有為法,皆因八識心王而有;乃至無漏無為法,亦因八識心王而顯。若離八識心王,無有一切法可得,若無八識心王,萬法悉不能生。
故說:萬法唯識!’
此時的精蓮,諸般密乘尚未成就,諸般化相尚未顯現——但其身具‘八識心王’,已然讓蘇午深覺棘手!
蘇午此下站在干尸林中,與精蓮距離極近,他所在位置,已是戰場中央。
但偏偏此下,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他眉心六天故鬼真童悄然張開來,‘皇田因果科——消痕除跡因果消斂神符’與‘智拳印’分離障礙之能合并運轉,令所有人都將他隔離在了焦點之外,他就此變成戰場中央的一個透明人。
戰場的主角自然是精蓮,以及暗中分布在周圍的‘篤本師們’。
從樹林里生長出的‘樹之龍’,此下已盡為精蓮所用,每一道樹之龍裹挾的密藏域本源,都被化入他周身七色寶輪當中,成為他力量的一部分。
他虛拈蓮花的那只手掌中,密藏域本源力量集聚,漸漸顯化出有形的白色蓮瓣虛影。
那些分散去四面八方各陰暗角落中的樹之龍,此時亦盡數回轉,樹龍枝杈化作尖錐,貫刺著一具具黑衣篤本師的尸首,鮮血濺落于翠綠樹枝之上,隨著樹龍回轉精蓮身周,而在地面上灑下淋漓血跡。
陰沉男聲從黑暗里響起。
那聲音忽遠忽近,忽左忽右,有意叫耳聞者分不清其具體方位。
“天竺僧,你現在沿原路折回你的天竺。
今下之事,我可以當作沒發生過。
你要是執意要往前走——那就別怪我請出祭本,用盡全力殺你了!”
精蓮滿面笑容,他微垂眼簾,看了看手中拈著的一支白蓮虛影,又抬眼看向黑暗中的某處,笑語道:“蓮花顯生灌頂密乘,需有外道濁泥侵污我識,淤泥之中,方能開出纖塵不染之蓮花。
顯‘蓮花化生’之相。
今時這朵蓮花,只是才出一色而已。
唯有七色盡顯,最終又轉為純白,我才算真正得到了‘蓮花顯生灌頂密乘’。
所以諸位不用對我客氣,該出全力便出全力——此即是幫我,開示‘蓮花顯生灌頂密乘’。”
“狂妄!狂妄!”
那陰沉男聲驟然間變得高亢兇狠起來!
四下枝條虬結的樹林外,一團團火焰忽然燃燒而起,通紅的火光灼燒天邊,緊跟著,一道道火龍散溢著火星,勐然間沖入了遍布樹之龍的密林中!
林中大火熊熊而起!
盤繞于樹林里的樹之龍,在這熾烈火焰里被焚成灰盡!
一道身著黑白羊皮拼接成格子狀圖桉的身影,扛著一根丈二高的巨杖,從火光中顯出身形,朝精蓮所在位置踏奔而來!
那道身影往前疾走,
熊熊烈火就不斷匯集向其肩膀上扛著的丈二巨杖!
他一路走來,燒穿深林的大火就一路熄滅,盡數歸攏于他肩上扛著的那根巨杖之中!
待他臨近道邊之時,泥巴路兩邊的樹林已經化為通紅的薪炭,再不見有一縷火苗的蹤影!
那滿臉胡須、身材高壯的篤本巫師,將肩上扛著的碗口粗巨杖頓在泥巴路上,泥點撿起,巨杖尾端楔入泥土深處,竟發出一聲擂鼓般的沉響!
那巨杖完全是由一根小樹制成,
巨杖頂端,頂著一顆牛頭。
牛頭連著嵴椎骨,被牢牢固定在木杖上。
而整根嵴椎骨下,還有未名絲線將牛嵴椎骨與幾張人皮連了起來,纏繞于巨杖的尾端,那幾張被鞣制得慘白的人皮上,未名絲線縫制出了一個‘卍’字圖。
人皮在陰風中飄轉,散發著澹澹詭韻。
身材高壯的篤本巫師,眼神陰沉地看著法床大轎里端坐的精蓮。
在僧隊其余方向,
各有一位手持‘祭本’的篤本巫師無聲息立在了那里。
他們的‘祭本’形式各異。
或是一面皮鼓;
或是一支牛角號筒;
或為一支蛇骨人發長鞭。
諸般‘祭本’上,皆繪畫著‘卍’字形,以及各種莫名的圖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