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清凈如鏡,映出天穹中悠閑的白云。
重重霧嵐在湖面上翻滾,
一望無際的大湖與天穹相連。
水天一色,煙波浩渺。
大湖邊的一處碼頭上,玄字輩的四個道士、茅山掌教宗師濟云將一只以黃符紙疊成的巨大紙船小心翼翼地置入了湖中。
紙船上還連著紙做的‘纜繩’,
玄照將纜繩掛在碼頭邊的樁子上,轉頭去看被群道簇擁在中間的蘇午。
群道正七嘴八舌地與蘇午交待著甚么。
就連一向不喜言辭的掌教宗師都加入了其中:“你天資頗高,領悟‘魔身種道大法’第一重輪回中的‘身僵而心不僵’、‘血如汞漿意如丹火’,于你而言,當不算是甚么難事。
尤其是你還得了中祖傳授具體經驗。
不過,你真地不確定再熟悉熟悉,確定掌握那兩重狀態以后,再乘紙船入桃花源?
貧道還是覺得,等熟悉了之后再嘗試進入桃花源比較好。
畢竟,此下縱然一次僥幸嘗試成功,進得了桃花源,還不知內里情形如何——你屆時還需駕船從中走出,若是不夠熟練的話,怕是會進去得容易,卻出不來。”
“不妨事。”
聽得掌教宗師告戒,蘇午笑著搖了搖頭。
天上陽光灑在他的身上,
此下的氣候格外安適,讓他心曠神怡。
他同茅山宗師說道:“弟子既然決定當下就試圖踏入桃花源,自然是對此事有了一定把握,卻不可能無的放失。
掌教宗師、各位師長放心即可。”
蘇午堅持如此,茅山巫群道也不在相勸。
玄清點了點頭,道:“那你便速去速回罷。中祖交代你如何行事,你便如何行事,莫要在路上耽擱——等你回來了,還得給我們送終呢!”
群道聞聽玄清的言語,俱都不想再多說話了。
——今下在場群道,俱交融了中祖的諸道劫身,想要完全消化中祖的諸道劫身,真正活出‘第二世’,眾道人唯有再修魔身種道大法,將自身‘埋葬’,等到某日離開墓穴之時,即是成功活出第二世之日——眾道本身有些積累,再兼有中祖劫身相處,
煉成魔身種道大法第一重,于他們而言,已經不再困難,不再是一重險關。
“我知道了。”蘇午神色如常,他轉頭看了看碼頭邊的那只紙船,回頭來與眾道稽首行禮,“弟子暫且告辭了。
今日之內,必會折返回來。”
“善!”
“速去速回!”
“萬事小心,不要橫生枝節!”
“我們就在湖邊等你…”
蘇午一一應過群道的叮囑,在諸位師長擺手送別之中,獨自踏上了碼頭邊的那只紙船——說也奇怪,他的體重遠非一只紙船所能承載,那紙船雖以符紙疊成,但符紙上也未勾畫符箓,無有任何神異。
當下在河邊停留的這段時間,紙船底部都已被沾濕。
而蘇午踏入紙船中后,根本未令紙船再往水面下沉入一分。
他此下身量輕盈得似乎連一片樹葉都不如。
解下木樁子上的‘纜繩’,蘇午向茅山巫群道揮了揮手,隨著紙船順流而下,駛向湖面煙嵐霧氣之中,獨立‘船頭’的年輕道人,也順勢在船中平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背嵴上的衣衫被紙船底部滲出的湖水漸漸侵濕。
紙船隨風沖入煙嵐。
船上躺著的蘇午,在閉上眼睛的一瞬間,已然運轉‘時輪寂靜密咒’、‘時輪忿怒密咒’兩大密咒,令自身之意進入時輪壇城聚化的明點之內,
那顆‘明點’在他眉心駐留。
時輪壇城收攏了他所有的‘意’,以至于肉殼沒有意的主導,漸漸陷入‘尸僵’的狀態里。
正在此時,停留于蘇午眉心的明點徐徐流動開來,散發出無窮生機,引領蘇午周身血液都開始流淌,心臟開始微弱地跳動起來。
魔身種道大法第一重‘身僵而心不僵’、‘血如汞漿意如丹火’的狀態,便在此瞬息之間,被蘇午輕易煉成,此間無有龍脈周流,否則他體內血氣將隨龍脈一齊涌動,真正開始魔身種道大法的修行!
而隨著他輕易踏入‘似生似死’的狀態里,
他當下躺入的黃紙船尾部,始生出簇簇陰綠火焰,那叢叢金紅火焰自船尾蔓延船身,將整艘小舟都覆蓋入陰綠火焰中。
陰綠火焰燃燒了一陣,便即熄滅。
而浩渺大湖湖面上,煙嵐氣息之中,一艘木質的、灰黑色的小舟悠悠駛出。
原本躺在船上的蘇午,此時坐在船頭。
他眼中所見的景象,與先前的靜謐湖泊已經有了巨大差別。
——此下,蘇午駕駛的‘舟船’正行在一條小河之中,河邊兩岸平原上,遍布一座座墳冢,那些墳冢如饅頭包般在兩岸整齊排列,墳冢前的墓碑形制也盡一模一樣。
唯獨墓碑上的字眼,有些尚能分辨一二。
有些則完全看不清了。
一座座墓碑散發出沖天的陰冷氣息,滾滾陰冷氣息聚結,鋪滿了蘇午所乘舟船行駛的河道——蘇午只略略掃了周圍的墓碑墳冢幾眼,看到了那些墓碑前供奉的三牲祭品,他旋而收回目光,一直在周身流轉,使得自身處于‘似生似死’狀態的‘明點’,
這個瞬間忽然轉入眉心,而后從眉心一點一點往體外脫離——
‘明點’散發出的勃勃生機,不再浸潤蘇午周身血肉,他身軀里的血液漸漸停止流動,身軀內的生機開始不斷流失,整個人的狀態急轉直下!
即便如此,他依舊不為所動,一心驅使著眉心的明點,慢慢往身外脫離。
伴隨著明點往身外飄轉,蘇午身軀內的生機也是一跌再跌!
而在蘇午眼中,當下河岸兩邊整齊排布一座座墳冢、陰氣聚結的景象,也漸漸發生變化——有些桃樹仿佛從另一個時空降臨,漸與河岸邊的那些墳冢相互重疊。
猶如兩重空間被疊合在了一處,
當蘇午的生機跌墮到極低水平,落至極處之時,
繽紛桃花終于完全鋪滿了他的視野,
爛漫桃花在風中紛揚花瓣,蘇午眼中所見,乃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桃林,又哪里還有先前那般陰氣森森的墳冢影蹤?
將要脫離他眉心的明點,一瞬間歸回眉心,重新在他體內流轉開來。
他擺動著船槳,木槳攪動溪水,溪水蕩漾,桃花瓣在水中飄舞打旋兒。
桃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蘇午擺動船槳,
沿溪流而下,
直至穿過整片桃林,便見一座高山橫在前路上。
跳下舟船,在其上貼了一道符咒,蘇午任由舟船順水而下,他則沿著溪岸走入了那高山下的幽深山洞之中。
山洞洞口頗為狹窄,僅能容一人身軀通過。
越往里走,甬道越是寬闊。
走了數十步后,蘇午便穿過了整座高山,眼前豁然開朗。
大片農田呈現于視野內,
阡陌縱橫。
有村舍屋院在平曠大地上錯落有致,桑竹點綴在屋院房舍之間,雞犬相聞。
田地間,青壯在田間耕作,老者坐在田埂上休息。
不論男女老少衣著,
皆如外界明清時人的衣著打扮一般無二。
蘇午的目光在此間人的衣衫上微微停留,童孔微縮,他神色靜定如常,往身后回看,已然看不見身后那座高山,唯有漫漫桃林擋在身后,桃花隨風飄揚。
“年輕人,你從何處來啊?”
這時,有老者拄著拐杖,句僂著背嵴,在一眾孩童的簇擁下,走到了蘇午跟前,和顏悅色地向他詢問道。
老人已經極其蒼老了,臉上皺紋深深。
但他頭上發絲卻俱是澹黃色澤,唯有發尖依稀發白。
白發轉黃,牙齒新生,此為長壽之相。
迎著老人的慈和目光,蘇午微微躬身,禮貌地回應道:“小子本就是村里人,只是前幾年在村子里玩耍時,不慎墜河,順河漂流去了外面,為人所救。
近幾年才得還而已。”
蘇午謹記中祖的教導,在當下這‘桃花源’中,一切行事應對俱依照中祖所說來做,未有半分偏差。
當下這‘桃花源村’,看似寧靜祥和,實際上是一處被厲詭裹挾、已經不處于現實世界中的地界。
有‘桃源村人’這個身份作為掩飾,在這處厲詭裹挾的村落中行事,很少會遇到兇險,反之,以‘外來人’的身份進入村子里,則可能會無形中受到此間村民們的監視,長此以往,一旦露出馬腳,要么無聲無息地死在桃源村中,要么就是永遠留在村子里,也成為一個真正的‘桃源村人’。
“啊,你原來竟是我們村子里的人?
早先是失足落水,順河漂流到了外面?叫老朽想想…”黃發老者低頭沉思了一陣,又指著蘇午問道,“你莫非是叫王二牛?”
蘇午腦海里倏忽閃過自己駕船走入桃源村之前,曾在河岸兩邊看到過的那一座座墓碑。
河岸兩邊諸多墓碑上凋刻的文字,多數已經難以辨認。
但還有少數字跡依稀可見。
那些可供辨認出字跡的墓碑中,確實有一個叫‘王二牛’的溺死者。
但蘇午卻搖了搖頭:“你記錯了,韓老太爺,我不是王二牛,我是張娃子,我家在咱們村西邊的三棵桃樹那兒。”
——王二牛雖亦是溺死,但其墓碑上卻分明寫著,此人性別為女,年齡有四十來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