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上那一列血字的氣息變化,正提醒了蘇午,紙上可能是鑒真留給后來者的一道題目而已。
不論‘鑒真’是否曾為這個題目所困,
至少到最后他解出了題目,
才有機會將題目留下來,考校后人。
這與直面鑒真的心魔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解決題目比解決‘鑒真的心魔’容易太多了。
蘇午看著‘佛本是魔’四個字,
沉吟良久,
開口道:“君不見,
絕學無為閑道人,不除妄想不求真。
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
法身覺了無一物,本源自性天真佛。
五蘊浮云空去來,三毒水泡虛出沒。
證實相,無人法。剎那滅卻阿鼻業。
若將妄語誑眾生,自招拔舌塵沙劫。
頓覺了,如來禪,六度萬行體中圓。
夢里明明有六趣,覺后空空無大千。”
當下蘇午口中默誦的這一段佛偈,乃是自唐朝時候永嘉玄覺禪師的證道歌中截取的一段,正論述了‘空’與‘實’、‘根本’與‘妄想’的關系,
包含了佛與魔的論證。
永嘉玄覺大師同樣是先于鑒真之前的一位禪師,鑒真不可能未聽聞過他的證道歌。
這一段證道歌誦過,
白紙上的惡意盡數消失無蹤。
從四面八方蠕動著簇擁來,擠壓蘇午伸入‘佛龕’的那條手臂的諸人石、五臟石,此下紛紛四散而來,恢復如初。
蘇午伸手輕輕一提,
揭下了那張白紙。
白紙后有一副畫軸。
他將那畫軸從‘佛龕’里拿出來,順勢點燃了佛龕上方,一塊人形石口中銜著的油燈。
油燈里竟還有小半燈油,
照明十余個時辰不成問題。
隨著油燈被點燃,四面八方都遍及‘人石’的石室呈現于安綱視野當中,他驟然看見眼前如此情景,嘴巴大張著,卻是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
等蘇午開口去喊他時,他勐地深吸了一口氣:“此處——此處竟有如此海量的人石?燭——燭照君,太可怕了!
這里竟有這么多的人石!
天下九脈十年、不!五十年內產出的人石,都比不過這石室內積蓄的人石數量!”
安綱口中叫號了一陣,
忽然轉頭看向蘇午,眼神驚恐:“燭照君,你不會殺我滅口吧?!”
此下這座礦脈,唯有安綱與蘇午二人可知。
若蘇午想要獨占這座礦脈,擔心安綱會泄露消息,只需將他殺掉——便能解決萬事!
在巨大的財富面前,
很多人都難以保留理智,
曾經的敦厚君子也可能在轉瞬間變成猙獰的惡詭!
所以,安綱會有次一問。
“有了這般多的人石,鑄劍所便不再受他人掣肘,想要鑄造出多少殺生石刀劍,便能鑄造出多少殺生石刀劍,運用海量的資源堆砌,
未必不能造就一把超越無上級,能夠居于‘天下第一’的名刀出來。”
蘇午看著安綱,笑著搖了搖頭,緩聲開口道:“安綱君只要愿意將鑄劍所并于‘井上家’之下,我愿予安綱君井上家‘中老’之位。
當然,我亦非恃強凌弱之人,
如若安綱君不愿意,
我亦會放安綱君就此離開。
所以,安綱君不需擔憂自己的性命。
似安綱君這般能鑄造出‘無上級刀劍’的匠師,遠比一把‘無上級刀劍’珍貴多了,世人不知安綱君的才能,是世人有眼無珠,并非安綱君的錯處。
縱然安綱君不愿與我聯手,
我亦會放你離去——哪怕安綱君以后能為歷史多增添些光彩,留下些從古傳今的名刀名劍也好。”
說完話后,蘇午就靜靜地看著安綱。
近些時日的相處,他對安綱君的性格已經十分了解。
他確信,
自己這番話說出口以后,對方絕對愿意與自己聯手。
安綱感應到蘇午眼神中坦然與真誠,瘦削的面孔微泛紅光,眼眶發紅,他囁嚅嘴唇良久,頜下胡須顫抖,忽而——安綱眼神一暗,迎著蘇午的眼光,搖了搖頭:“士為知己者死!
有燭照君這樣的強者庇護井上家,
井上家日后必定扶搖萬里,青云直上!
能在井上家任‘中老’之職,足以令我安綱于青史留名。
燭照君如此信重于我,我亦該粉身效死以報!
只可惜——如今我已是源氏重點看顧的匠人了,只怕投去京都以后,此生將再無自由!
甚至,會成為自己親手鑄造出的那把無上級太刀的試斬之物!
此般情況之下,我投靠燭照君,只能為燭照君、為井上家帶來災禍,帶來源氏滔滔不絕的怒火而已——君以國士待我,我不能以國士報之,實我之憾!
唯有切腹以證心跡!”
安綱越說越激動,竟開始褪去上身衣衫,跪坐下來,取出了腰間的脅差!
“不可,安綱君!”
蘇午以為自己預判到了安綱會有的所有反應,
卻還是未想到對方的反應能激烈到如此程度!
他幾步跨過石室,眼看安綱刀刃即將扎破左側肚腹,直接抽出天魔丸,一刀打飛了安綱君手中的脅差!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能輕易毀傷?!
螻蟻尚且偷生,為人何不惜命?!”蘇午神色嚴肅,看著坦腹跪地的安綱,待其神色稍微平靜了一些后,才緩聲接著道,“安綱君,萬事皆由人造,源氏亦非不可戰勝之敵,只是一時的困難而已,
莫非這一時之困難,也能叫一個鑄造出無上級刀劍的大匠師退縮了么?”
“源、平二家,實在是天下霸主。
這樣的敵人,如何能夠戰勝?”安綱滿臉頹喪,喃喃自語。
“你不需要操心這些事情。
關于你的事情,我皆會出手處理。
必不會讓你淪入被永世囚禁,抑或成為自己鑄造出的刀劍的祭品之下場!
安綱君,
與其苦思這些問題,不如好好考慮考慮,接下來你我若聯手,借助這礦脈里如此之多的人石,可還能鑄造出一把無上級的刀劍?”
蘇午留下了問題。
“就在這里,
再鑄造出一把無上級刀劍?”安綱下意識地搖頭,覺得這般事情實在困難。
當下又不是在鑄劍所里,要人手有人手,要工具有工具…
然而,安綱舉目掃視石室四周,
才恍然發現石室里各式工具齊全,
甚至各種擺設盡皆證明了,這里曾經就是一個鐵匠的鑄造室!
蘇午留給他時間來平復心緒,自將那副畫軸攤開,看向畫軸中描畫的圖景——那是一道蜿蜒飛縱的墨跡,在墨跡之中,隱約可見惡詭夜叉、修羅魔魂、種種非人之幻想,無數鱗羽集簇,無數爪蹄疊合。
看著那道飛縱的墨跡,蘇午倏忽間就感應到了其中蘊含的‘天人交感’的神韻。
在方才那個瞬間,他好似看到了惡詭夜叉、修羅魔魂于墨跡中糾纏疊合,
又仿佛見有無數種生靈鱗羽飛揚,爪蹄踐踏,在墨跡里融合成詭異的存在。
在這道墨跡左側,有一列書寫得極其渺小的字跡:大愿地藏王菩薩!
這道糅合了無數非人、無數兇厲之物的東西,
與‘地藏王菩薩’有甚么關系?
蘇午眉頭微皺。
注意到那列蠅頭小楷的末端,有個不足拇指四分之一大的印章。
他仔細辨認,才發現那印章字跡是‘鑒真之印’。
一切皆與他的猜想吻合了。
唯獨這道纏繞了無數兇厲之物的墨跡,與地藏王菩薩的關聯,蘇午未有想到。
這時候,
想通了的安綱走進石室內,
他撿起墻角的錘頭,看了看就感慨道:“竟然連鐵錘、鐵氈這些東西,都是用殺生石鍛打的,我這輩子竟還能用上如此上品的工具。”
撿拾了一些鐵錘、斧鑿等工具,擺在氈臺上。
安綱走近蘇午,見他正看著手中的畫軸皺眉入神,好奇地往畫軸上看了一眼:“這不是——這好似一條墨龍啊!
越看越覺得,這條墨龍好似有諸多變化。
一會兒幻化能四蹄踏奔的水牛,
一會兒又變成了振翅飛翔的蒼鷹…
簡簡單單一道墨跡,好似包含了千百種物象的幻想一樣…”
“墨龍?”
安綱的言語讓蘇午若有所思。
他仔細觀察那道蜿蜒的墨跡,并未看出它哪里像是‘墨龍’了,
但安綱的話讓他想起——井上家有一副‘百想之龍入墨儀軌’,那道‘百想之龍入墨圖’,是否就是從當下這道墨跡演變出來的?
在不知多少年前,
阿熊、井上俊雄其實與鑒真在這座殺生石礦脈里還有過交集?
為何從未聽阿熊提起過這件事?
蘇午思緒飄遠,又被他強行收束回來。
待到再回井上家的時候,
他可以向晴子借閱‘百想之龍入墨圖’,看看它與當下這副墨跡有無關聯就行。
而當下這副墨跡,究竟是表達了什么?
與地藏王菩薩有何關聯?
鑒真特意將它留在佛龕中,又有甚么用意?
紛亂的思緒充斥蘇午的念頭,
這個時候,
他再看那副入墨圖,
腦海里想著鑒真留下的詰問——‘真如,真如?佛本是魔?’,那詰問聲不斷在他腦海里回蕩,他以自己先前的回答,應對這兩句詰問。
某個瞬間,
蘇午腦海里的種種聲音、念頭都寂滅了。
只有一種聲音,
在無邊白光中浮現:“眾生無邊誓愿度,煩惱無盡誓愿斷,法門無量誓愿學,佛道無上誓愿成——發菩提心,行菩薩道。
菩薩菩薩菩薩菩薩——
空空空空空——
非有非空,空空不空,不空空空——
大愿地藏王菩薩!
菩薩!”
那個聲音,伴隨著諸多嘈雜的聲響一同在白光里響起了。
白光里,忽然涌現無數夜叉惡詭、諸多非人的兇惡之物!
這時,
在無盡白光的上空,顯化出一道虛幻的黑影。
這道黑影身上披著黑色的袈裟,
‘他’雙手合十,道了一聲:“菩薩!”
漆黑的鎖鏈驟然間從他身后涌動而出,將那白光里浮現的群魔盡數栓縛了起來,那漆黑的鎖鏈蜿蜒而去,恰似蜿蜒的墨跡!
“眾生無邊誓愿度,
煩惱無盡誓愿斷,
法門無量誓愿學,
佛道無上誓愿成…”
漆黑身影念誦著經文,身形又在白光里溶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