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轉過目光,
看到阿熊走近這個與他一般高大,身形輪廓簡直就像是和他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身影,
隨著他走近高大身影,
那高大身影披覆著衣裳,如一層膠質般蠕動著,敞開來,
包裹住失去大半皮層的阿熊,
與他身體的每一處都貼合著。
二者最終合二為一。
惡詭面具下出現了一雙蓄積濃烈詭韻的慘綠雙眸,那雙眼睛里屬于‘人’的情緒已經沒有多少——此般狀態下的‘阿熊’默然立在正殿前,
頭頂的長發依舊如洪流般肆意蔓延著,
沒有因為他與那道高大身影融合為一而出現分毫變化!
‘他’身形微微顫抖,
靜立了超過一刻時間后,身軀的顫抖越發劇烈!
“啊——”
疼痛的低吼聲從阿熊喉嚨里斷續傳出,連這疼痛的嘶吼聲,都顯得羸弱無力。
蘇午的‘意’盤旋在阿熊身旁,
見此青壯,
幾道加持密咒就施加給了阿熊。
‘遮跋陀轉輪加持咒’。
‘呼嘛喇罕密咒’。
‘時輪壇城添燈油咒’。
虛幻的金光從阿熊周身涌出,凝聚作時輪壇城的虛相,聚集于阿熊頭頂。
一只從周圍黑暗里伸出的金光之手,點燃了阿熊身前的一盞燈。
緊跟著,
重重金光咒文形成輪盤,環繞阿熊。
赤紅烈火覆蓋阿熊體表,為之施以強悍勇力!
種種密咒的威能滲入阿熊體內,
其身外顯現的諸般異相盡數消無!
他喉嚨里發出的低吼聲終于變得有力許多,原本難以動彈的身形,此時雙臂緩緩抬起,一手按在額頂,一手壓在胸口。
口中含混的音節,變成清晰的語言:“上九,亢龍有悔!”
阿熊手掌按著的額頭忽然涌現白光,
一道道金紅咒文在那白光中匯集,
瞬息間組成了‘上九’的卦爻!
隨著這道卦爻成形,
他頭頂那些恣意生長、如洪流般鋪散的黑發,都像是受到某種力量約束一般,開始凝滯在半空中,甚至有了回縮的跡象!
“初六,
履霜,堅冰至!”
阿熊的聲音變得虛弱了很多。
他手掌按壓下的胸膛,浮現出‘初六’的卦爻,
一層層霜花覆蓋在他皮膚上,霜花之下,有金紅蝌蚪咒文游動著。
他整個人的生命氣息,因為‘初六’這道卦爻而被封藏,低微到了極處。
從他頭頂蔓延出去的黑發,
此時終于迅速收縮回來。
最終變成披散滿頭、直至肩膀的長發。
阿熊將滿頭長發綁縛起,一張面孔慘白得不似活人,眼中慘綠光芒消失無蹤。
他拄著刀劍,
在寂暗的月光下,緩緩挪動步伐,離開漱石神社。
“這是什么駕馭厲詭的手段?
以厲詭來容納自身?
與在密藏域中流行的‘系縛’、‘制御’厲詭手段恰巧反了過來?”蘇午看著阿熊遠去的背影,念頭轉動開來。
踏踏踏踏!
土御門勝勇亡命奔逃,
直至逃出漱石神社西面的鳥居以后,他的神志才恢復過來,意識到那個先前‘戲弄’過自己的不速之客,在他與大唐武士爭斗的關鍵時候出現,又作弄了他一次!
但是,即便知道自己被戲弄,
他亦沒有回身與對方拼殺的勇氣。
現下他的狀態也很差。
辨明了自己所處的位置,土御門勝勇便招來了式神‘蚌姬’,虛幻的、被水流簇擁的蚌殼浮現在身前,他邁步跨入巨大蚌殼中,由蚌姬帶著自己飄離此間。
如今他一心要逃離伯耆國,已將自己此行的任務全都拋之腦后。
虛幻的水流潮汐簇擁著蚌殼,
泥濘小道兩旁一座座低矮房舍飛速掠過。
天中光芒淺澹的月牙,不知何時被一片烏云遮住。
蚌殼被水流推動著向前,
不知何時起,
忽然飄進了一個更加昏暗的所在。
這片區域四下都被黑暗遮蓋了,伸手不見五指。
唯有遠處有一盞紅燈籠,像是鑲嵌在黑暗里,散發著暖融融的光。
土御門勝勇畏懼于四下濃稠的黑暗,便駕馭著蚌姬式神往那盞紅燈籠跟前湊。
湊到燈籠下,
他看到一個句僂著背的老婦人站在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前,正將一個個白胖的餃子從木板上推入大鍋里,蒸汽四溢,好似有股肉香味就此飄進土御門勝勇的鼻孔中。
“孩子,來碗餃子嗎?”
老婆婆慈祥地笑著,向土御門勝勇問道。
他聞聲忍不住靠了過去,但心下還保持著警惕,沒有說話。
老婦人拿起勺子,在鍋里攪動了一回。
隨后抬頭沖他笑了笑,
指著他的胸口問道:“孩子,你胸口怎么了?你的心都掉出來了,不會疼嗎?”
心——掉出來了?
土御門勝勇聞言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
果然看到,
自己胸膛破開一個大窟窿,
一顆血淋淋的心臟被諸多血管簇擁著、纏繞著,脫離胸腔,吊在外面!
噗通!噗通!
那顆心臟,甚至還在用力地收縮著,跳動著!
“怎么會?!”
他霍地抬頭看向老婦人。
可是紅燈籠下,哪有什么老婦人,哪有散發著肉香的大鍋?
只有一個面孔模湖的高大身影,披覆著遍身的紅光,他的目光好似利劍一樣,扎破了土御門勝勇的所有念頭:“人沒有心,也能活嗎?”
“人沒有心,也能活嗎?”
“人沒有心,也能活嗎?”
那高大身影的言語,在土御門勝勇腦海里重復了千百遍!
一種劇痛從胸口浮現,
他跟著慘叫出聲:“啊——”
低頭,
正看到自己的右手穿胸而入,從胸膛里扯出了血淋淋的心臟。
這顆心臟迅速干癟,
不再跳動!
土御門勝勇立地斃命!
紅光收盡,
蘇午的‘意之形’看了看自裁于自己面前的土御門勝勇,轉回身去,傾蓋四下的黑暗也變得淺澹,顯出了身后‘井上家’的正門。
——他的意引導土御門勝勇自行投奔到了井上家的正門前,
誘導對方在到達‘目的地’以后,直接當場自絕!
井上家的正門內,
真實的蘇午帶著晴子、大木一家走了出來,
帶走了門前土御門勝勇的尸首。
軒敞的屋室外,
僧侶誦念經文的聲音伴隨著敲打木魚的響動穿過門窗,縈繞在屋室內。
阿熊盤腿坐在蒲團上,背嵴挺得筆直。
他身前的蘇午以同樣的姿勢盤坐著。
‘父親’一手握著‘大紅蓮胎藏’的刀柄,一手撫過明晃晃的刀刃,看著刀身上那些千錘百煉才形成的繁復而漂亮的暗紅蓮花紋理。
良久后,
他放下刀,目光看向了自己唯一的血脈,
阿熊面無人色,面孔蒼白如紙。
看著蘇午,他徐徐開聲說道:“你鍛煉刀劍的稟賦已經超越了我——能在第二次鑄劍,就打造出‘極上級’的刀劍,我自愧弗如。
憑著這把刀劍,
加上哪怕殘缺的‘泰山百魔食人宴’入墨圖,
你也能在伯耆國立足了。
這次井上家遭遇劫難,幕后主使——土御門家的土御門勝勇被厲詭侵襲,死在井上家的庭院前,
土御門家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下一次,他們一定會糾結武士攻打伯耆國。
但我已經沒有余力再幫你遮風擋雨了,
所以需要你自己盡快地成長起來,
能夠組織起自己的力量,背靠井上家‘伯耆國介’這個占據大義的官職,盡快剪除境內生出不臣之心的莊園主,收攝該地諸多武士以為己用。
在時機合適的時候,
開采‘玉色山’的殺生石礦脈,
積蓄力量,早日回到大唐。”
“父親是生了什么病嗎?”蘇午抬起頭,默默地看著阿熊。
阿熊咧嘴笑了笑:“我的疾病,非人間的藥物可以醫治。
病入膏肓,已經無藥可救了。
不用為我的事情傷神。當下我還死不了。
我會在某個地方,靜靜地等待著你。
等到某一天,
你有能力鑄造出‘無上級’的刀劍時,
一定要告訴我,
那個時候,我會再來看你的。”
阿熊說著話,將一個鐵質的令牌遞給蘇午。
令牌上的文字、符號已在長久的磨砂中,變得模湖不清,難以辨別。
他將令牌遞給蘇午以后,又道:“等你決心要鑄造一把‘無上級’的刀劍時,就將這枚令牌折斷,捏碎令牌里的一顆珠子,我就會過來找你。”
蘇午看著手里的令牌,
沉默了一陣兒,
開口道:“父親,臨別之前,你真地什么都不打算告訴我嗎?
晴子小姐都說了,
你是駕馭鬼神之力的武士。
可我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還有,
你為何會知道兩百多年前,
鑒真大師東渡東流島的事情?
是因為你是鑒真大師隨行人員的后裔嗎?”
聽著兒子的話,阿熊面露回憶之色,他時而看向房梁撲簌簌落下的粉塵,時而低頭看著注視自己的‘阿布’,過了片刻,
他忽然道:“如果僅是隨行人員的后裔的話,對于大唐,我該如你這般沒有多少記憶,不會生出絲毫卷戀之心才對啊…
其實我就是當初的隨行人員。
阿布,
父親活了兩百多年。
你是這兩百多年里,父親唯一一個未在幼年時夭折的子嗣!”
“兩百多年?!
怎么可能——”‘阿布’仰頭看著父親,狀極震驚。
其實蘇午此時心里分外‘踏實’,
先前他的種種猜測,
此時終于‘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