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仁伸手拉住端公的手掌,
對方手掌宛若冰塊,讓他拉住的一瞬間,就冷得哆嗦了幾下,想要把手收回。
然而,
此時端公已經緊緊攥住他伸過來的手掌,
他一下后撤,卻是未有奏效。
只能苦著臉任由端公攥著他的手。
端公頭頂法冠被陽光映照出一層迷幻的色彩,身后的‘馬腳’將一把把手臂粗的線香點燃了插進香爐里,香煙升騰,遮掩著端公臉上的金銀面具,
使那張染血的面具看起來更加神秘。
其轉臉看向身后的四個馬腳,啞著嗓子道:“如若一個時辰以內,我沒有帶著他回來,便需你們發僵獅子,將我帶回來了。”
四個馬腳都沒有說話,臉色平靜地點點頭。
端公回過頭,
又看了看身旁的崔大仁。
崔大仁目光畏畏縮縮,不敢與他對視。
端公馬腳這般民間傳承,總不如大派法脈那般,可以成體系有序地傳承到下一代弟子手中。
他們忽然遭遇一場禍患,
就可能導致傳承散失,乃至斷絕。
而今,
這位端公只得了端公法中的‘亡人煉渡科’、‘百日驅邪科’、‘油火凈宅科’此三大科儀,而關于端公法傳承中的‘師卦吉兇科’這一所有科儀的前置法門傳承,已然在其師父手中斷絕。
沒有‘師卦吉兇科’占卜前途吉兇,
每一次行法事科儀,都可謂是進行一場生死的豪賭!
端公也是要吃飯的,
也是需要金銀才能在世間走得開路的。
是以,縱然‘師卦吉兇科’的傳承缺失,這位端公依舊未停止過收錢為人作法。
他每次作法以前,
自然要問明種種,
調查諸多,
甚至會將自己做法事的錢主動拿出來一部分,分給自己結識的馬腳,請他們為自己保駕護航。
正因這諸多準備,哪怕沒有‘師卦吉兇科’來占卜前途,王端公近些年來每次作法也都較為平順。
這一次,
崔大仁不知從何處打聽到王端公下落,
花了大價錢,請其為亡母進行一場‘亡人煉渡’。
‘亡人煉渡科’非同小可,
非是厲詭侵殺的情形,就不使用于此科。
王端公對此自然心知肚明,
他詢問過崔大仁之母死前一些跡象后,都不用崔大仁說甚么,就已然猜出,對方母親乃是病死,非是‘厲詭侵殺’造成。
既然知道這一節,
‘亡人煉渡’自然不可能為其母準備。
但王端公又舍不得這份錢——他已經聯系了百里外一座州縣的某個破落端公,以百兩白銀的價格,從那端公手里請回‘師卦吉兇科’、‘抓生替死科’、‘茅人替代科’此三大科儀及相應法器,
就差崔大仁給的這十五兩銀子,
他就能湊集白銀百兩,
請回那三大科儀了!
這個機會,王端公不想放棄。
是以,
崔大仁為全自己的面子,讓自己能在一眾士紳里‘嶄露頭角’,謊稱自己母親為厲詭侵殺,請這端公來行‘亡人煉渡’。
端公也就順水推舟,
他既知內情,自不可能真正為崔大仁之母準備一場亡人煉渡,
而是預備彷著亡人煉渡的花樣,
做一場戲!
如此,可以皆大歡喜!
‘亡人煉渡’中,最重要的就是‘下火海’去‘撈魂兒’,王端公只要請得壇神在身,趟過火海也是尋常事而已!
趟過火海,就可以哄騙崔大仁,已將其母魂兒撈出,
其母泉下可以安息。
不過,
為防萬一,王端公還是請來了自己結識的馬腳,
一旦自己在趟火海過程里,為壇神影響過甚,就讓馬腳將自己拽回來!
如此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走罷!”
內心一番盤算過后,王端公向崔大仁說了一句,
緊跟著,
他脫掉腳上的布鞋,
赤腳邁進了棺材前燃著熊熊烈火的鐵鍋中!
“啊!”
“踩進去了,下火海了!”
“衣服都沒燒著,這位端公有本事啊!”
廳堂內外,聚集圍觀的人們頓時驚呼出聲!
熊熊烈火之中,
一身紅袍,戴法冠的王端公毫發無損!
他面上的金銀面具顯得越發妖異,漆黑的、沒有眼白的眼睛側目看向旁邊還在火盆前猶猶豫豫的崔大仁——一股寒意驟然自他拽著崔大仁的手掌上涌出,
瞬間覆蓋崔大仁周身,
霎時間,
崔大仁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人從背后架住了肩膀,固定了雙腿!
背后那‘人’推著他邁開步子,
跟在王端公之后,
邁進了火盆內!
烈火熊熊!
崔大仁四肢不受控制,
僅有一張面孔還在自己的控制下,嚇得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但是,
他想象中的烈火灼身之感沒有出現。
遍身尤是被那冰涼的感覺包裹著。
王端公拉著他,從一座鐵鍋邁入下一座鐵鍋,
意識到自己沒有死的崔大仁,也終于敢睜開眼睛,看到鍋中烈火,隨著自己雙腳踏下,就好似被一陣冷風迎面壓來一般,紛紛抬不起頭,難以攀附上他的身形分毫!
端公法!
真是神奇!
崔大仁抬眼看向前方的王端公,眼神里充滿了敬畏!
人群中,
議論聲仍在不斷響起。
蘇午看著那端公拉拽著崔大仁邁入火盆中,
在二者踏足火盆的一剎那,
那股香火與豬騷味混合的氣息,倏忽變澹了許多——從端公身上升起的那虛幻的黑紅之火,分潤了一半到崔大仁身上,
二者踏上火盆之時,
黑紅之火就將他們遍身包裹。
火焰懾壓著火盆里木柴燃燒起的普通火焰,
保護得二人,免受火盆里烈火的灼燒毀傷!
“那股縈繞在端公、馬腳這般人身上的香火與豬騷氣味,究竟源出于哪里?”
“端公法招引來的黑紅火焰,
與灶王神教的灶中火有共通之處。
我的焰網似乎可以收集此種火焰。”
蘇午腦海中念頭連閃,
他看向身旁的李珠兒,
珠兒看著走在‘火海’里的二人,眼中同樣有光芒流轉。
“你應該也能吸收那二人身上的火焰罷?”冷不丁的,蘇午忽然向珠兒問道——當時珠兒破出詭關,發絲末梢生出的漆黑火焰,令蘇午至今記憶猶新。
“好像可以…”
李珠兒回了蘇午一句,
旋即又反應過來,有些忐忑地看向蘇午:“師兄…我早先便想告訴你的,但是一直沒有尋到機會。”
“因為師父教的那四句咒語?
以至于你自身產生了某些異變?”蘇午神色澹澹地向李珠兒問道。
“…嗯。”
“師父說過,那四句咒語有莫測之能力。
你會因此產生異變,也是正常之理。”蘇午道,“不用擔心甚么。
等這邊事情結束后,我們再說你的事情罷。”
“是。”
大師兄寥寥數語,就讓李珠兒原本忐忑不定的心情靜定下來。
她笑著應聲,
身邊人群吵鬧喧雜,
珠兒便又挨得蘇午更近了一些。
一座座內里堆滿了木炭的鐵鍋,從院落中的棺材前,一直鋪到院落百步外的靈堂前。
熊熊烈火從鐵鍋中涌出,
連接成了一條從院中至于靈堂的火道。
崔大仁亦步亦趨地跟在王端公之后,
走出院門十數步。
那些在廳堂內外聚集圍觀的尊客們,尤嫌不過癮,便都涌向院子外,
王端公二人走到哪里,
他們便追到哪里。
人們的贊揚聲、驚嘆聲充斥了崔大仁的耳朵,
這一刻讓他覺得,
自己花費重金,甚至不惜以自身安全為代價換來如此場面,終究是值得的!
——我崔大仁,終于也人前顯圣了一回!
崔大仁飄飄欲仙,
王端公與他卻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縱然自身被‘金銀獠牙仙師’降神,可以摒去鍋中烈火灼燒,
這道火路在尋常人眼里只是一道用火連成的長路,
可在王端公的感知里,
此間就是一座火海!
他身處于火海上懸蕩的鐵索橋中,
橋下便有無數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
那些難言的詭異,即使只是在火海中發出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仍讓他覺得雙肩有千鈞之重,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
并且,
火海里那些恐怖存在的目光,更帶給了王端公巨大的精神壓力,
讓他的神志總不能完全集中,
偶爾就會飄忽游離。
每一次自身的神志游離在外,
‘金銀獠牙仙師’便多掌控他自身一分!
傳說中,
若在‘下火海’、‘過刀山’、‘進油鍋’這般過程里,端公被壇神完全控制,那就必須要‘過陰’一回,過陰成功,即回歸現實,
過陰失敗,
自己身死不說,
壇神也將‘借殼還生’!
王端公請來四位馬腳,
就是防備自己無力‘過陰’,他們可以幫忙將自己拽回來!
“呼…”
端公又一次聚集起了游離的神志,
他發覺自己的右手開始不聽使喚地隨意擺動起來,
——這是壇神控制住了自己的右手。
看看前路,
黑漆漆的火海與明亮現實交織之間,一座左面掛著‘十八層地獄’經幡圖,右面畫著‘二十四孝圖’的靈堂已在二十步外。
就快要到了,
這場活快結束了…
王端公鼓勵著自己,
左手拉著崔大仁,加快速度走到鐵索橋的盡頭。
黑漆漆的火焰肆意灼燒著,
或許是因為道路將盡的緣故,
那些從黑火里投注向自己的目光,都變得微弱起來。
這是好事。
端公面上不禁浮現一抹笑意,
走出數步,
臨近了靈堂,
火盆兩邊的崔家親卷都跪倒在地,哀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