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水晶吊燈從漆黑的、不知是什么材質的天花板頂垂落,冰冷的白光映照出底下的暗紅實木圓桌。
以及圓桌周圍分坐的五個人。
黑暗在此間彌漫,與光明交織,形成了一種朦朧而陰沉的氛圍。
五人的身后,光芒投照進的黑暗深處,隱約可以看到一根根布滿倒刺與血污的鐵柱。
它們豎立交疊,形成了柵欄,將五人圍在這柵欄里。
好似將五人圍困在籠中。
而這遍布猙獰倒刺與血污的鐵籠內,卻有一盞水晶吊燈從天花板垂落,有做工精美的紅木圓桌,甚至五人的座椅都是真皮老板椅——這些事物,又與包圍五人的鐵籠子格格不入了。
五人圍坐在圓桌周圍,
沒有主次之分,
沒有高低之別。
圓桌的左側,長著一張長臉,眼睛狹長,穿了一件夾克,看起來嚴肅正經的中年男人,眼里不斷淌出淚水。
他的雙手捧著一根血淋淋的物什,捧在桌面上。
仔細看去,
那是一根斷指。
手指顏色紅潤,還在微微蠕動,保持了強烈的活性。
“我的兒子被殺死了…”
中年男人語氣悲傷,痛失愛子本也是人生中不能承受之重。
“他自幼體弱多病,我們夫妻把他從小養到大,已經耗盡了心力。為了他能安穩活到百年以后,
我在詭獄內兢兢業業做事,積攢功績,為他兌換了一個服刑名額。
本以為這樣就能把他留在我的身邊,讓他能安穩活到正常人的壽命——可他卻在第一次服勞役時,就這樣死掉了!!!
這個結果,我不能接受!!!
我要求…”
“正常人的壽命,沒有哪個是能達到五百年的。
甚至九成多的普通人,連活到一百歲都做不到。
肖巡察,你為你兒子要來五百年的刑期,這種刑期是極重刑犯才有的。
既然他服了刑,變成了極重刑犯,
那就應該服極重刑犯應該服的勞役——去參與危險系數更高的詭異對策工作。
這是副典獄費盡心思,才與詭異達成的‘公平’。
是寫入詭獄律條里的規則。
這是命。
愿賭服輸吧。”坐在‘肖巡察’對面的白發老者漠然開口,一點也未給同僚留下情面,“更何況,
你兒子的‘體弱多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夜夜笙歌,縱情聲色,酗酒飆車所致的肝硬化終末期,也能歸入自小體弱多病的行列里了么?”
“我的兒子死了…”肖巡察頓了頓,沒有理會白發老者的質問,仍然在喃喃自語。
像是祥林嫂似地喋喋不休。
重復著‘其子肖錦榮死亡’這件事。
“連詭獄都無法將我的兒子帶回來,讓他活命。
——龍山集究竟有什么?
云霓裳和那個民間馭詭者,究竟對我的兒子做了什么?”肖巡察看另外四人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頓時加大了音量,語調也變得亢奮起來:“你們難道不想知道原因嗎?
我來坦誠地告訴你們——詭獄加持在我身上的巡察力量,
從我兒子死亡的那個時間開始,就再不斷消減!
詭獄,收回了部分加持在我身上的力量!”
提及‘詭獄收回加持于己身之力’這件事,肖巡察的情緒比死了兒子更加激動,他面色泛紅,雙手激烈地拍打著桌子:“是只有我一個人手里的巡察力量被收回,
還是你們,都經歷了和我一樣的情況?!”
“一樣的。”肖巡察旁邊白T恤的青年點了點頭,和藹的眼神看向其他三人。
“一樣。”
“一樣。”
穿這件套頭衫的矮胖中年、眼窩深陷、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長衫老者都點了點頭。
四人的目光集聚在了白發老者身上。
他眼神陰沉:“我也一樣。
這種情況并不是第一次出現——當詭獄要提舉一人做某監區‘牢頭’的時候,最底層的所有獄卒,會被詭獄抽調回極小部分加持在自身的力量。
當詭獄要誕生新的‘巡察’時,
所有獄卒、牢頭都會被抽取回小部分力量,以供給新的‘巡察’。
我已經詢問過各監區牢頭、獄卒。
從他們口中得到消息——他們每個人都被詭獄收回了將近五分之一的加持力——這已經不同于要誕生‘巡察’的情況了。
甚至,副典獄出任時,也只是向牢頭、獄卒二級各抽調十分之一的加持力。
向巡察一級抽取百分之一的加持力。
…這種情況,絕不尋常!”
隨著白發老者言語,所有人的眼神都沉凝了下來。
“也就是說,詭獄可能新增出一位級別比‘副典獄’還高的存在了…
難道會是‘獄長’?”白T青年輕聲問道。
“呼…”白發老者搖了搖頭,眼神遲疑著道,“現在暫時還不能確定情況。
副典獄的力量是否有被抽取走。
他是不會告訴我們的…”
眾人一時默然。
“怎么能讓一個外人,輕易分走我們的權柄?
我們才是一個整體!”肖巡察童孔緊縮,目光陰森,“我們怎能坐在這里,什么都不做,眼睜睜看著一個來歷不明,一切都未知的人,一屁股就坐在最高的那個座位上!”
“不要過于擔心了。”矮胖中年溫聲提醒,“須知道,詭獄本身就是一只詭。
成為獄長,也意味著要容納詭獄。
詭獄關押了多少詭?
容納一座詭獄,相當于要把這么多的詭也一并容納!
得需要多么強大的、超出認知的體魄,才能將一整座詭獄容納?!
所以,就算有人真正獲得了詭獄的許可,有了成為獄長的資格,但也僅僅只是有資格而已!
距離他真正成為獄長的路,還長的很呢!
只要在此以前,找到他,合力殺掉他,就萬事大吉!”
“周老說得對!”白T青年輕輕鼓掌,“現在可能與此事相關的云霓裳已經被崔勛運送往最近的詭獄。
就由我來接收她,查問她吧。
爭取從她身上獲得更多線索!
另外,
近期明州、龍山集、雅州這片三角區域的詭異蔓延趨勢,如果得到遏止的話,崔勛亦將出發前往‘許清’。
把那個民間馭詭者‘蘇午’捉回來,
在此之前,許清本地馭詭者將對蘇午形成嚴密監控,確保他不會突然消失!
為了保證對蘇午的監控不會失敗,
我已經派了我的弟弟——觀察員方元,與調查員許進,動身前往許清,讓他們在蘇午居所附近找地方住下,時刻監視蘇午的行蹤!”
白T青年把所有事項都已算到了,做事可謂滴水不漏。
堪稱是對蘇午進行一條龍服務。
然而即便如此,亦有巡察不滿意。
肖巡察盯著他開口了:“兩個可能涉及此事的人‘云霓裳’、‘蘇午’你都要掌握住,
你不覺得你太擅專了么?
應該由我們幾個另外派出人手,來對云霓裳、蘇午進行追查!”
說著話,肖巡察看向其余三位巡察,詢問道:“各位覺得呢?”
不等其他人有所回應,白T青年攤了攤手,有些無奈地說道:“云霓裳還在崔勛手中,
蘇午更是在許清活蹦亂跳。
怎么能說我已經掌握住了這兩個人,擅專獨斷呢?
而且,許清本地的馭詭者,我記得是東五區的轄區吧?東五區的馭詭者,都不是出身詭獄的馭詭者。
我能指揮得動他們?
崔勛——更是張巡察的心腹,他還能聽我的?”
被白T青年看著的矮胖中年人——張巡察張游目視肖巡察,主動出聲道:“肖巡察,你太緊張了。
我能理解你痛失愛子的心情,但也希望你能理智一些。
顧全大局。
云霓裳已經被崔勛控制住,待會兒我會給崔勛打個電話,讓他把人移送到最近的詭獄‘鐵塔山’詭獄去。”
說著,張游看向白T青年,眼神里帶著笑意:“屆時就需要方巡察你來接收一下犯人。
看看能從她嘴里得到什么情報了。”
白T青年方乾神色鄭重,應聲道:“我一定全力以赴。”
云霓裳畢竟先被崔勛抓住。
而崔勛是張游的心腹愛將。
雖然不知張游與方乾私下里達成了什么交易,但既然張游做主要把云霓裳送給方乾來接手,
其他三位巡察也無可奈何。
穿著長衫,瘦若骷髏,極沒有存在感的老者,面上露出一抹陰森的笑容。
他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嘴里發出沙啞的聲音:“既然這樣,那大家就都派人去許清。
也不用計較太多的規矩了。
只看誰能先抓到那個蘇午就是。”
說完話,他站起身,背著手緩緩走入了身后的黑暗里。
黑暗中傳來柵欄門被推開又合攏的聲響。
圓桌周圍剩下的四位巡察,目光無聲地交流了一陣,也各自離座,轉身走入身后的黑暗中。
五大巡察的議論看似沒有結果,眾人不歡而散。
卻又像是達成了共識。
方乾邁步走入黑暗中,光芒無法照亮的黑暗中,顯出兩堵青磚砌造的墻壁。
兩堵青灰色墻壁平行向前延伸。
墻壁間留下一條甬道。
他在其中緩步走著,走到甬道盡頭,拿出一把漆黑的鑰匙,開了鐵刺柵欄的大門。
柵欄外,依舊是完全的黑。
可當方乾一步邁進黑暗里,頓時天地變改,場景移換——他已經走進了一間房屋內。
而他的身后,有一扇鎖鏈被打開的,遍布鐵刺與血污的柵欄門。
這扇門浮現于墻壁上,顯得甚為突兀。
隨著方乾把鎖鏈重新栓鎖好,柵欄門就逐漸被黑暗吞沒,最終變成了墻上的一幅畫。
那副畫上,只有一個繁復的‘獄’字。
這個‘獄’字不知以何種筆畫寫就,平常人僅僅是看一眼,就會在腦海里生出諸多似是而非的意象。
方乾凝視著這個乍一看筆畫繁復,再一看就會讓人產生諸般幻覺的‘獄’字。
他眼睛里隱現亮光。
嘩啦,嘩啦…
周圍響起鎖鏈被拖動的聲響。
一個個漆黑的銘文,從他身周飄散出,形成黑鐵的鎖鏈,
他的手掌緊攥著鎖鏈的一端,
而鎖鏈另一端延伸進了墻上的字畫里。
方乾的意識隨著鎖鏈投入到字畫中,他看到一顆頭生羊角的威嚴虎頭從‘視野’里一閃而過,
思維漫過羊角虎首如山巒般起伏,披覆著鱗甲的背嵴。
‘看’到它如龍蛇般的長尾飄散出漆黑銘文,組成鎖鏈,接續向至暗天穹中,一顆血紅的圓球。
那圓球像是在呼吸般收縮著,
一些莫名的銘文纏繞著圓球,銘文不斷接續,不斷重組,時而化作鎖鏈,時而聚為黑龍。
方乾的念頭小心翼翼地接近那血紅如星辰的圓球。
感應到了某種讓他干涸靈魂得到浸潤的力量。
他向著那顆圓球,發出自己的聲音:“您好。”
“可以聊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