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書張敬文,帶著部下來到了民市。
看到官差,千乘人的反應和以前一樣,買東西的撒腿就跑,賣東西的跪地求饒。
張敬文趕緊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商販扶了起來,沖著眾人深施一禮道:“前日,刑部幾名皂隸來此行兇為惡,攪擾鄉民,張某已這般惡徒革職,并加以嚴懲,以儆效尤,
皂隸猖狂為惡,卻怪張某治下不嚴,今日來此,是為諸位鄉民賠罪的。”
張敬文拿著現銀,帶著衙差,指認此前受了欺凌的商販,逐一賠償。
他這么做,是為了自保,至于他兒子是撈不出來了,神機司已經判了,杖責八十,徒五年,罰銀五百。
張敬文賠了一圈,剛要離開民市,戶部尚書隨后便至。
看看戶部那幾個鼻青臉腫的照磨,張敬文明白了,戶部尚書也是來賠禮的,兩下尷尬一笑,不敢多說一句。
有了刑部和戶部的先例,群臣再也沒敢打民市的主意。
徐志穹到神機司吃酒,樞首華紅瀟相陪。
看著樞首樓,徐志穹頗有感懷。
當初他冒充單忠明,擔任神機司樞首時,也是住在樞首樓里。
那座樞首樓早被燒了,而今華紅瀟住的樞首樓,是當初副樞首葛君信的。
徐志穹喝了一盞酒,笑道:“樞首這差事好做么?”
華紅瀟活動了一下肩頸,揉了揉胸膛:“差事倒是不難,可每日總是男裝,束縛多了一些。”
華紅瀟襟懷寬廣,總穿男裝,束縛確實是多了些。
所謂華紅瀟,就是洪華霄。
雖說多年未見,雖說洪華霄早已不是男兒身,但當徐志穹將她引薦給洪華恒時,洪華恒一眼就看出來,這是自己的長兄。
洪華恒沒有絲毫猶豫,當即寫了奏章,舉薦洪華霄為神機司樞首。
看著樞首樓里的陳設,徐志穹正要發一番感慨,卻見洪華霄拿出了一本名冊:“這名冊上的大臣,做了太多傷天害理的勾當,我都拿了實據,想把他們抓捕進大牢,此事還等你定奪。”
徐志穹隨手翻了翻,遞給洪華霄道:“此事無須由我定奪,你是神機司樞首,職守分內之事,只管自行決斷,無須過問旁人。”
洪華霄莞爾一笑:“你卻信得過我?”
“若是信不過,怎會把神機司交給你。”
“既是信得過,與那昏君決戰之時,為何不帶上我?”
這件事情,洪華霄一直沒有放下。
徐志穹與洪俊誠決戰時,確實沒有告知洪華霄。
在徐志穹身邊眾人之中,洪華霄修為最高,戰力最強,但徐志穹似乎把她忽略了。
這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徐志穹本來就沒打算和洪俊誠硬鋼,一旦讓洪俊誠發揮全部實力,加上一個洪華霄,也不是他對手。
二是,洪俊誠終究洪華霄的父親。
洪華霄看穿了這層顧慮,反過來問徐志穹:“你是擔心我對那昏君手下留情?說到底,你還是信不過我。”
徐志穹笑道:“我信得過你,但終究不能違了人性,咱們拼死拼活費了這么多心血,不就是為了讓人能像人一樣活著?我又怎能逼你逆著人性做事?”
洪華霄低下頭,抿了一口酒。
雖說臉上顯得不服氣,但心里卻很感激徐志穹。
當真在戰場上遇到洪俊誠,洪華霄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放下酒杯,洪華霄輕嘆一聲道:“許久沒在神臨城閑逛了,今日走在街上,看到不少人都笑吟吟的,以前卻沒見千乘人這么愛笑。”
“愛笑好啊,”徐志穹吃了顆梅子,“你看你笑的時候多好看。”
洪華霄微微低頭,紅著臉道:“當真好看么?”
“好看呀!”徐志穹又喝了一杯酒,貌似沒有正確領會洪華霄的意思。
洪華霄臉上一陣陣發燙,不知該說些什么,且轉過話題道:“神機司里,還缺不少人手。”
“人手的事情,我想辦法,不日便有人來。”
又喝兩杯,徐志穹起身告辭,洪華霄送到樓下,看著徐志穹遠去的背影,慨嘆一聲道:“此真好兒郎。”
回了罰惡司,徐志穹將姜勝群等人叫了過來。
這些人都是神機司的舊部,而今洪俊誠已經死了,洪華霄只需要上一紙奏章,說他們此前隱姓埋名,執行機密要務,而今要務已畢,即可恢復身份。
此事全憑自愿,想重新會神機司任職的,來徐志穹這里報名即可,在神機司當差,也不影響他們當判官,這就跟徐志穹在掌燈衙門的狀況一樣。
如果想脫離判官道,徹底過回以前的生活,徐志穹也不攔著,可有一點,日后不能走漏判官道的機密,身上的判官修為也得廢了。
講明了條件,眾人沒有一個想脫離判官道,但確實有人想回神機司。
沈書良是一個,不僅想回神機司,他更想回家。
但他兒子沈維義不想回神機司,他就不想在沈書良身邊待著。
章世鋒想回神機司,陳征明還有些猶豫。
包懷洛表示年紀大了,不愿回去當差,偶爾回家看看便好。
姜勝群沒有家,徐志穹勸他回去,現在的神機司憑真本事用人,以姜勝群的修為,能當上副樞首。
姜勝群婉拒了:“我本就是個閑散的人,在神機司里總遭人排擠,哪有在罰惡司里過的痛快?”
徐志穹詫道:“在罰惡司里卻不覺得孤單?”
姜勝群笑道:“前些日子剛從陰司買回來兩個役人,一個比一個俊俏,我都快支應不過來了,哪還覺得孤單?”
徐志穹一愣:“施程有沒有囑咐過你,一個月不能超過十次?”
姜勝群愣了半響,伸出手指算了算:“昨日,是九次,前日是…”
只算了兩天,姜勝群臉色慘白:“若是超了,會怎樣?”
入夜時分,徐志穹來到街上閑逛。
前日,他讓洪華恒上了一封奏疏,取消了千乘國的禁夜令。
本以為神臨城的夜晚會很熱鬧,可或許是百姓還不適應,而且晚上也沒什么商家,街上依舊冷冷清清。
這事情不用著急,等過些日子酒肆、茶坊開起來,夜里的繁華會隨之而至。
走到北門附近,一隊人,破衣爛衫,蓬頭垢面,進了城門。
他們身上帶著木枷,腳上帶著鐵鐐,每走一步,嘩啦啦直響。
深夜押送囚犯進城?
刑部差人什么時候這么勤快了?
徐志穹仔細一看,押解罪囚的不是刑部差人,他們穿著特殊的官袍,是錦繡筆吏。
“走快些!”錦繡筆吏吳耀三,揮起鞭子打在一名女子身上。
女子抽泣一聲,不敢哭出聲音。
“你這妮子還想不想要了?讓她走快些,你聽不見?”錦繡筆吏肖國晗,對著個孩子踹了一腳。
孩子她爹心疼,想把孩子抱起來,奈何戴著枷鎖,只能偷偷流淚。
徐志穹想殺了這群雜種,但這事得先查個明白。
他尾隨在身后,悄悄聽著錦繡筆吏的言語。
“這神臨城,晚上怎么不關城門?”
“我也是第一次來,許是天子腳下,就是這個規矩。”
“你適才看見了么?門口那幾個看門的軍士,他們都不穿喪服。”
“這不是到夜里了么,許是人家偷偷脫了一會。”
“夜里就能脫么,這可不合規矩!”
“你覺得不合規矩,你就抓他們去。”
“這我哪敢,人家是什么身份,可我看不光是他們,還有不少賤氓也沒穿喪服,這難道不該抓么?”
“該抓,也輪不到你抓,各有各的地盤,你別搶人家的生意。”
徐志穹看著那群拖著枷鎖的百姓,默默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當晚,他叫來了秦燕,問起了錦繡筆吏之事。
秦燕道:“屬下正要向您稟報,每逢神君駕崩,新君登基,各地錦繡筆吏都會趁此機會抓捕罪囚,賺一回功勛。”
“這功勛怎么賺?”
“都是借著喪禮的由頭去賺,抓到沒穿喪服的,沒在家里設靈位,行喪禮的,哭的不盡心的,沒事笑一聲的,都會被抓來。”
徐志穹皺眉道:“喪禮不是早就結束了么?”
秦燕嘆道:“神臨城的喪禮是結束了,可各州各縣卻是另一番光景,
錦繡筆吏這一輩子,可能就這一次升遷的機會,哪肯輕易放過,
按照千乘舊例,他們到了神臨城,能見一面神君,只要帶來罪囚,至少能官升一級,
抓的人多了,自然會得神君賞識,連升三級的,也曾有過,
此前已經來了幾百名錦繡筆吏,帶著罪囚來了皇宮,非要面見新君等著領賞,
我勸他們把人放了,趕緊回去,他們不聽,我也正為此事發愁,實在不行,只能交給神機司處置了。”
徐志穹思索片刻道:“千乘國有多少錦繡筆吏?”
秦燕思索片刻道:“大概三千多人。”
“三千多人,神機司大牢也裝不下。”
秦燕道:“抓走幾個,嚇唬住他們便好,其余人自然會離去。”
徐志穹搖頭道:“這不妥,大老遠來一趟,終究是要給些賞賜的,讓他們留下,當個京官吧。”
“京官?”秦燕很是費解。
“是,京官,這事就由你來操持,不必驚動神君。”
次日正午,數百名錦繡筆吏進了皇宮,在云征院整齊站好。
秦燕逐一點名:“吳耀三,肖國晗…”
秦燕一連點選二十人,吩咐一聲道:“諸位前去更衣,等候面君。”
要見新君了,吳耀三甚是激動。
他此次帶來了三十多名罪囚,在錦繡筆吏當中,算得上佼佼者。
肖國晗也抓了二十來人,看來這是得了神君賞識,日后定有重用。
眾人跟著內侍前往信忠閣,吳耀三和肖國晗是同鄉,路上低頭耳語道:“我聽說,咱們這批人,能留在神臨城做京官。”
肖國晗又驚又喜:“當真么?你可別戲耍我。”
“我耍你作甚,日后咱們都是同僚,彼此可得照應著。”
眾人隱約聽見些動靜,知道要當京官了,個個面帶喜色。
進了信忠閣,岳六生早早等在閣樓之中,見人都來齊了,且吩咐一聲:“諸位,更衣吧。”
見閣樓之中站著不少內侍,肖國晗甚是喜悅:“這還伺候咱們更衣?”
吳耀三還客套了幾句,沖著內侍們抱拳道:“不勞煩諸位,我們自己動手便是。”
“不成,”岳六生擺擺手道,“性命攸關的事情,不能自己動手。”
性命攸關?
眾人不解其意。
岳六生一揮手,內侍們紛紛上前,將這群錦繡筆吏摁住,逐一捆綁結實。
吳耀三拼命掙扎,嘶聲喊道:“這是要做甚?”
岳六生拿塊破布,堵了吳耀三的嘴,笑道:“諸位以后就在宮里供職,今后都是同僚了。”
肖國晗還在一旁掙扎,岳六生惱火,從他胸前剝下巴掌大小一塊皮。
丟了那塊皮,岳六生吩咐動手,內侍們各執一把精致的小刀,上前除掉了錦繡筆吏的根基。
吳耀三疼的滿地翻滾,想一頭撞死,卻又沒那勇氣。
肖國晗滿眼血絲,想起自己剛娶了一房小妾,喉嚨里嗚嗚嗚,不住的哀鳴。
陸陸續續還有大批錦繡筆吏進宮,秦燕對了對名冊,對李全根道:“先帝殺了你多少人手?”
李全根估算了一下:“有六百多人。”
秦燕點點頭:“直殿監最辛苦,我一會想幫你把人手補上。”
李全根皺眉道:“秦兄,這事倒是不著急,我那件事情,還是沒想起來,勞煩秦兄你再幫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