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州離京城一千三百多里。
陰陽司被折威星君摧毀,阡陌樓也沒了,陶花媛、韓辰和童青秋等一眾陰陽師,一路交替使用法陣,帶著徐志穹和三十名提燈郎到了浮州駱懷縣。
憲翼河此番決堤,受損最重的就是駱懷縣,徐志穹知道這里情況很惡劣,但沒想到惡劣到這種程度。
更沒想到的是,最惡劣的還不是水災!
徐志穹斬殺了三名官差,剩下一人被鉤住了下巴。
這廝時才吹響了號角,很快招來了更多官差。
徐志穹用鐵鉤把這名官差掛在樹上,吩咐提燈郎掌燈。
青燈郎朱福星一拍燈盒,二十四盞紅燈于空中盤旋,照亮了村口的鄉道。
縣丞鄭琦帶領一百多名官差,提著兵刃沖了過來。
這位鄭縣丞從未去過京城,也沒見過提燈郎,也不知道這些紅燈是干什么用的。
他只看見徐志穹等人穿著便裝,便把他們當成了一群暴民。
鄭縣丞性情悍勇,見徐志穹人手不多,直接讓官差上前包圍,并拿出了駱懷縣的獨門陣法,叫“扼暴陣”。
據說這一陣法對刁民和暴民最為有效,曾殺得無數暴民尸橫遍地,血流成河。
陣法精要在于:拿佩刀的走在前面,迎面砍殺,直接擊潰敵人,防止反撲。
拿長槍的于兩翼包抄,形成羅網,防止逃竄。
九品及以上官員殿后,指揮督戰,防止受傷。
孟世貞見對方還有陣法,拔出佩刀,露出一臉猙獰笑:“他娘的,回了京城好久沒殺人了,今天且好好活動下筋骨!”
李普安道:“老朱,你先別插手,讓我多殺兩個痛快痛快!”
朱福星負責操控紅燈,他回頭看了徐志穹一眼,徐志穹沒作聲,算是默許了。
第一輪戰斗,沒用天上的燈籠,三十名提燈郎也沒列陣,交戰須臾,砍殺了四十多名官差。
一百三十多官差,死了三成還多,官差當即潰逃。
要逃哪那么容易,徐志穹帶著提燈郎,眨眼間便追了上來。
縣丞鄭琦見情勢急迫,趕緊調整陣型,改“扼暴陣”為“避芒陣”。
這一陣法主要在暴民異常悍勇時使用,目的是避其鋒芒,徐圖漸近。
陣法精要在于:拿長槍的沖在前面,防止有人擋住逃跑的道路。
拿佩刀的殿后,追兵迫近,可以隨時掉頭阻擊。
九品及以上官員居中,前后都有保護,防止受傷。
可殿后的官差不禁打,被孟世貞殺得鬼哭狼嚎。
前邊的長槍隊跑的也不夠快,被徐志穹帶人沖在了前邊,攔住了去路。
危難關頭,縣丞鄭琦改換了新的陣法。
這一陣法稱之為“寬仁陣”,主要彰顯吏民一家,彼此寬仁的氣度和襟懷。
陣法精要在于:九品及以上官員走在最前,態度誠懇,立場鮮明,防止受傷。
剩下士兵,無論長槍短刀,立刻扔在地上,動作整齊一致,防止引發誤會,造成官員受傷。
陣法還有三個要訣:一是雙膝點地,二是雙手貼地,三是腦門碰地,一邊碰,一邊高聲呼喊,震懾敵軍。
“爺爺饒命!”
“爺爺饒命!”
這縣丞確實兇悍,嗓門特別大,喊的徐志穹耳膜疼。
“爺爺饒命,爺爺…”
徐志穹一腳踹在縣丞臉上,用鞋底堵住他的嘴,問道:“你是縣令么?”
鄭琦挺起胸膛,大義凜然道:“我不是縣令,我是縣丞,我都是聽縣令的吩咐行事!”
徐志穹揪住縣丞,單獨問話,回身吩咐提燈郎道:“把九品及以上的同僚們照顧好,都用鐵鉤掛起來,穿下巴,掛樹上。”
鐵鉤穿下巴,這是最疼的地方之一,大小官員個個哀嚎求饒:“爺爺,求您了,饒我們一命!”
孟世貞摸摸鐵鉤道:“你們守著這路口的時候,怎么沒說饒那些百姓一命?”
“我們都聽知縣大人吩咐,讓我們做什么就做什么!”
孟世貞抓住一名姓范的九品主簿,摸了摸他下巴:“鉤在這,是挺疼的,我若把鉤子抬高一寸,在你臉上劃個印子,意思一下,再把你綁上,就沒那么疼了,也不算違了我們千戶的命令。”
“爺爺,您是好人,我求您抬高一寸,您是我大恩人,我給您磕頭了!”范主簿梆梆磕響頭。
孟世貞放聲大笑:“若是百姓在你面前,你刀口能抬高一寸,我就饒了你!”
“我抬過一寸,不止一寸,我放走過不少百姓,這是真的!”
“真的?”孟世貞揪住范主簿的頭發,穿過籬笆,走進了村子,“賊囚,別撒謊,我一會問一問,看有沒有百姓給你作證。”
孟世貞往村子里走了一百多步,看到了一具尸體。
從這具尸體開始,孟世貞每走十幾步就能看到尸體。
一直走了三百多步,孟世貞終于見到一個活人。
那人躺在一座垮塌的房子旁邊,臉上不見一點血色,看起來和尸體沒有區別。
可在看到范主簿的一刻,那人立刻跳了起來,撒腿就跑,嘴里喊道:“范摘瓜,范摘瓜!”
孟世貞揪著官差道:“他說范摘瓜是什么意思。”
范主簿連連搖頭道:“我,我,我是不曉得的,這里刁民多,誰知道他說什么…”
孟世貞上前捉住那逃跑的村民,問道:“你時才說什么范摘瓜?”
那村民哭喊道:“他,他是縣丞手下的范摘瓜,見了有逃命的就砍腦袋,砍腦袋比摘瓜還快,我就快餓死了,我沒想逃命,我哪也沒去,我就在那房子底下躺著,爺爺,你饒我命!”
孟世貞揪著范主簿道:“范摘瓜,你剛才騙我。”
范主簿哭嚎道:“爺爺,我原本不是那樣的人,我都是聽縣丞的…”
孟世貞用鐵鉤鉤住了范摘瓜的下巴,把他掛在了樹上:“等你這瓜熟透了,我再把你放下來。”
范主簿連聲哀嚎。
孟世貞不再理會,他提著燈籠往遠處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很多尸體。
他看到破磚爛瓦之下,還有一些即將變成尸體的人。
他看到了正在吃尸體的烏鴉,有些烏鴉等不及了,直接對沒死透的人下嘴。
還有些人有點力氣,他們和烏鴉一樣,對著已經死的,還有沒死透的人下嘴。
“他娘的,他娘的…”孟世貞罵了兩句,這場面對他來說,只覺得心里難受,不覺得震撼,他在戰場上見過太多。
但他心里真的難受,這不是戰場,這是大宣,這些人是住在大宣土地上的宣人!
孟世貞提著燈籠準備原路返回,剛走兩步便遇到了徐志穹。
徐志穹揪著縣丞,掃視著村子里的一片慘象,關希成在旁道:“溢沙村算好的,前面的河籠村,地勢低洼,人都泡在淤泥里,站在高處看著,你看不出那是人還是泥,有的人就這么埋在泥里邊,慢慢就變成了泥。”
“站在高處看著?”徐志穹道,“還有高處?”
“有!河籠村旁邊就有一座荒山,當時浮州知府高勝昌帶著州府官員,站在山坡上,親眼看著河籠村的百姓在淤泥里泡著,
我求他把人放出來,他說災后會有疫病,放出來會把疫病傳出去,
我說好歹把人放在山坡上看管起來,不能這么泡著,他說讓我知輕重,識大體,
我說什么能重過人命?什么能大過人命?
他罵我,罵了半個時辰,我到現在也沒聽明白他說的大體到底是什么。”
徐志穹沒作聲。
孟世貞想起了徐志穹殺梁玉明時候的一番話:“這大體,就是一群不要臉的人,做了不要臉的事,再用不要臉的手段去遮掩!”
關希成似有所悟。
徐志穹對韓辰道:“看看還有多少人有救?”
韓辰帶著幾名陰陽師,從村頭走到村尾,大概還有四十多人。
走到村子另一頭,那里也有官差把守,徐志穹和孟世貞將官差盡數砍殺,只留下一個活的,問道:“你們這么多人,為什么就守著這一座村子?”
官差低頭道:“這都是知縣老爺的吩咐,我們也不知曉。”
徐志穹割了官差一只耳朵:“我時才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官差哀嚎道:“我們不光守著這一個村子,那邊的路口連著五個村子,我們就在路口待著,知縣老爺說了,這五個村子的人命硬,這么多天都餓不死,讓我們一定守住,不能放走一個活口!”
徐志穹看著縣丞道:“他說的是真的嗎?”
縣丞點頭道:“是知縣大人的吩咐。”
徐志穹又道:“你們干嘛不把人都殺了?橫豎不都是滅口么?”
縣丞道:“知縣大人吩咐過,這是天災,我們是不能對百姓動手的,我們是一方父母官…”
徐志穹一腳踹在他嘴上。
縣丞擦擦嘴角的血跡和污泥,挺直胸膛,跪在徐志穹面前。
徐志穹又問:“你們知縣平時住在縣衙么?”
“縣衙也是住的,但別的地方也有。”
“別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鄭縣丞傲然一笑:“這就不好說了,我是知縣大人一手栽培…”
徐志穹又在他嘴上補了一腳。
“知縣大人對我有知遇之恩!你不要逼人太甚!”縣丞紅著眼睛,看著徐志穹,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除非你放我一條生路,否則知縣大人一家老小和金銀財寶在何處,我是不會告訴你的!”
徐志穹一腳踩在縣丞臉上:“他藏糧食的地方,你也知道對么?”
縣丞艱難的點了點頭。
清理光了村子里的官差,徐志穹命人用鐵鉤鉤住了縣丞,沒鉤他嘴,怕影響他說話,先鉤住了他肩膀,讓他帶路。
剩下的官員都掛在樹上,活著的官差還有幾十個,徐志穹決定先找幾個罪業不足二寸的先當苦力,余下的殺掉。
檢查一遍過后,余下的官差都殺了,他們沒有二寸以下的,連三寸以下的都沒有!
徐志穹分撥人手,留下兩名陰陽師和兩名提燈郎,在溢沙村救治幸存者。
余下人交給韓辰和孟世貞,把周圍村子的官差清理干凈,竭盡全力救治村民。
陶花媛告訴徐志穹,剛才那一家五口,救下了四個。
孩子救下了,孩子的爹娘也救下了。
老嫗還活著,老翁救不活了。
老翁臨走前吃了口餅子,含在嘴里,吞不下去,走了…
徐志穹和陶花媛要去縣太爺家里一趟,向他借點糧食,借點錢,借點人手,順便再讓他給翻譯一下,什么叫天災,什么叫識大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