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多日不曾動彈,莆田郡上空的層云染上了嗜睡惡習,以致讓背后的白日遛逃出囚籠。
久違的晨曦重新投身大地懷抱,安詳平和地在九蓮山山麓附近伸著懶腰舒展身軀。
晨曦下,原本的沃野,現如今的焦土之上,一個個黑點如溪流般靜默地背向九蓮山流淌前進著。
就像螞蟻搬家,需先探索出些氣候適宜、資源富饒、天敵難覓之處,再經細致評估權衡利弊確定較為宜居之地,最后才舉巢遷徙。
南少林知客寮馬廄里的那些村民至少已被關押了兩天一夜,挨餓了兩天一夜,在精神乃至肉體上也被折磨了兩天一夜,他們中有人已如驚弓之鳥,有人或麻木或瘋癲,哪怕意志再堅強、身體再健朗的人也已虛弱不堪,這是一群同螞蟻般很難在轉移途中再經受任何風吹雨打的人。
夢朝歌一行雖只有五人,可在決定折返回知客寮救出村民們之時,五人便得為村民們的安全轉移做好萬全準備。
首先得有撤離路線。
這路線得盡量平坦易行,且不在紅衣教的監視范圍中。
夢朝歌和石中火、季喆、冬晴四人上下山及去往知客寮時所走的路線自然是最優選。
徒步上下九蓮山,再沒有比登山石階更好走的路。
至于在聽雨閣五人與癸堂強手大戰一通退下山后,紅衣教是否已重新添補人手布置眼線,則需再次確認。
如有,便得再拔除一遍,并確保對方反應過來的時間足夠讓村民們完成撤離。
其次得掃除障礙。
得神鬼不覺地掃除去以村民為餌的看守。
也得神鬼不覺地掃除去撤離路線附近的埋伏。
完成這兩點的同時更得確保在對方反應過來前,村民們已基本能完成撤離。
最后即是撤離前及撤離過程中的食物保障和穩定村民情緒。
夢朝歌等人曾給予過村民們一線生的希望。
一旦希望破滅,村民們哪怕沒餓死,也將徹底喪失求生意志。
所以在撤離時間上,聽雨閣五人沒有選擇,最好是在當晚,也只有當晚。
好在若能成功融入夜色成為游魂,大有安然逃生的希望。
天將降雨,蟻巢受水災威脅,探索、評估、遷徙的時間有限,準備環節完成得再好,也有可能在遷徙之時因雨水提前降臨被沖散沖毀。
但于夢朝歌五人而言,準備環節便已困難重重。
畢竟他們并不知悉莆田郡外朝廷的張榜情況,而要完成那些準備工作,每個人起碼都得拆分成三人來用。
所幸在五人徹夜不眠的努力下,在手刃近兩百名敵手之后,終于成功地將知客寮中的村民們帶出了馬廄,帶下了九蓮山。
難能可貴的是這七十二名村民們不管個體情況如何糟糕,大家都能相攜互助,極其安靜穩重地配合著夢朝歌五人的安排。
眼見晨曦落在地上、身上、手上,行將走離九蓮山三里地的村民們眼中也漸漸有了光。
夢朝歌伸出略帶顫微的手,撥弄開黏膩貼臉的濕臭長發,回望向逐漸遠去的九蓮山。
掛滿血絲的雙眸雖回復了幾分神采,卻仍不改掉以輕心。
瞇了瞇眼四下張望著,警惕著任何風吹草動。
噠,噠噠…
遠端似有馬蹄聲傳來。
夢朝歌生怕自己不夠清醒出現了耳鳴眼花的狀況,輕拍著自己的面頰側耳傾聽起來。
噠噠噠…
馬蹄聲又清晰了幾分。
夢朝歌還在搜尋著聲音源頭,村民們對此一無所覺。
分處前后的冬晴、季喆、石中火亦有所警覺。
身負黑槍的姜逸塵卻已向四人指明了聲音來向。
四人順著姜逸塵的手指方向往前頭看去,有三騎黑影漸漸從晨曦淡漠之處顯露行跡。
只有三騎,且是從山外來的,僅此兩個信息,便已讓聽雨閣眾人松了口氣。
七十余人的大部隊并未停止行進腳步,可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恍然有所覺的村民隊伍也開始出現了些不安騷動。
夢朝歌見狀清了清嗓子,出聲寬慰著村民們說道:“各位不用擔心,他們應不是和山上那些人一伙的,交給我們來應付。”
只是折騰了一夜,即便運上了些許內力,夢朝歌的聲音仍沒法遍及這道長蛇隊伍所有人耳中。
后端隊伍的村民情緒便由季喆和冬晴去關照了。
三騎飛馳而來,不過十數息功夫,已在村民長隊跟前十余丈外。
落于稍后的一騎高聲呼喝道:“前方何人?報上名來!”
早已候在隊伍前頭的石中火中氣十足地回應道:“聽雨閣,石中火。”
卻見對方聞聲后,仍驅馬疾行,絲毫未有放緩速度之意。
尤其是為首一騎更是大步流星,一馬當先。
片刻不到,與石中火相去僅有三丈之遙。
而馬上之人全然不見勒馬停步的意思。
眼見一人一馬如小山岳般撞來,不少在隊伍前端的村民們不是被嚇得走不動道,就是驚慌失措地往旁處散去。
唯有那個再如何疲憊身軀始終堅挺的中年男子依舊杵在整支隊伍前頭左側一丈開外,杵在那一人一馬的行進路線正前方。
“吁!——”
在不少村民們或驚懼或不忍地閉目之時,那軀體健碩堪比蠻牛、曲線優美似靈狐的寶馬良駒才終于人力而起,雙蹄在地面上劃出兩道筆直端正的線條,前蹄在空中虛踏,輕打了聲響鼻,微微側了側身讓開跟前的中年男子,悠然落身。
落蹄之聲比響鼻聲來得更加輕細。
直到此刻,落在此騎之后的另兩騎才堪堪敢了上來,靜立兩側。
“原來竟是石長老,失敬失敬!石長老這副扮相小生可真一時沒認出來,不過也真想不到聽雨閣會如此不辭辛勞地跑這么遠的地兒來賺錢貼補家用。”
寶馬良駒之上,一位面冠如玉、衣冠楚楚的黃衫公子探身施禮道。
早在三騎到來之前,聽雨閣眾人已看清了來者何人。
至少這位為首的黃衫公子哥沒人會認錯。
藏鋒閣俞樂。
俞樂高坐在鞍,面上掛著和煦的笑,態度也恭敬有加。
可任誰見到這副場景都會覺得其太過盛氣凌人,裝模作樣。
石中火卻似個沒有火氣的石頭,擦去適才從馬蹄上灑落在面頰上的新泥,又撕扯開臉上、頭上一些用以偽裝的小玩意,露出了相對干凈的英朗容貌和雙鬢斑白,又理了理衣衫。
這才笑回道:“最近江湖上不太平,就連南少林都被付之一炬,哪能不來看看究竟,以防萬一。”
“是不太平。”俞樂意有所指道,“據說南少林兩天前才被焚毀,爾等居然今日就從九蓮山上下來,難不成此事也和你們聽雨閣有所牽連。”
石中火故作羞惱道:“俞兄弟休要胡言,要說快慢咱們也僅是一前一后罷了,沒必要互潑臟水。”
俞樂直起身子興致缺缺道:“倒也是。這一大幫子村民,我還真下不去手。”
因為藏鋒閣三騎的到來,整支隊伍已停止了前行,但后頭的村民們卻慢慢湊了過來。
俞樂邊打量邊說道:“你們來了幾人吶?這些村民們是你們從山上救下來的?”
他雖晚到了兩天,卻也聽說了前兩日九蓮山的大概景況。
“五人。”石中火沒打算隱瞞,接著簡要地說了下五人兩次上山一次下山時的情況,大體遵照實情,卻未說明其他四人的具體身份。
俞樂并不懷疑聽雨閣的能力,更不懷疑石中火所言,偏偏對石中火避而不提的四人身份最感興趣。
說話間,大抵有四十余騎從俞樂三人方才來向往村民隊伍這靠來。
見石中火面露疑色,俞樂解釋道:“噢,石長老該是不清楚,朝廷已經取消了莆田郡內的限武令,我們這些人沒有石長老你們五人的能耐和膽魄,就靠人多壯膽撐場面了。”
聽懂這席話的村民們明白自己得救了,將好消息口口相傳。
大伙心神為之一松,有的昏厥過去,有的嚎啕大哭,有的相擁而泣。
場面一時略顯嘈雜混亂,俞樂也不知作何言語。
尚未揭露自身身份的夢朝歌四人見狀趕忙走入隊伍中,去將那些喪失意識的村民救醒過來,免得喜事成悲,好不容易逃了出來,卻因一時高興,垮了身體,徹底昏死過去。
俞樂向跟著自己前來的兩人交代了幾句,兩人便策馬去催促大部隊趕來。
待得藏鋒閣聚攏來的人馬將食物和飲水分發給村民們進行補給。
夢朝歌也借了點水撤去偽裝洗了把臉,走到俞樂馬前,作揖道:“俞公子,不論今后如何,聽雨閣都會記住此番恩情。”
其實在做出決定救出這幫村民時,夢朝歌已沒打算繼續隱匿身份。
畢竟就算能將村民們救出九蓮山,沒有實打實的聲名真難以將之帶出莆田郡外。
只是在看清來者是藏鋒閣俞樂后,原打算只由石中火上前交涉。
可當俞樂未予為難,且樂意對這些村民們給予幫助后,身為聽雨閣閣主的夢朝歌也沒理由藏著掖著了。
俞樂對于這位鵝蛋臉美人的現身毫不意外,說道:“聽雨閣的恩情確實算得上份量,但不必了,能搏美人現真容一見已是值得了。不過我倒是挺好奇,另三位高人又是何人。”
夢朝歌未有任何表示。
其他三人卻也自己站了出來。
“季喆。”
“冬晴。”
“姜逸塵。”
聽到最后,俞樂的眼睛瞇了起來,那道劍痕則完全隱匿入隆起的額間。
藏鋒閣帶來的四十余人中更是投射出數十道不善目光。
一道道視線落在那位最后自報身份、背負黑槍的污衣年輕男子身上。
俞樂跳下馬,慢慢向其走去,說道:“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說你叫,姜逸塵?!”sxbiquge/read/8/88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