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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七章 六月流火

  紫衣侯顯然不是在第一時間認出的姜逸塵。

  畢竟而今江湖上要論輕功絕倫身法高超者,隨便一數都超出十指之數,當是時他不可能去分辨得那般仔細。

  直至紫魔手在數回被對方用劍鞘或撥開或擋去間,似有扎入棉絮厚雪之感,非但在殺傷力上大打折扣,出招頻次都漸有滯緩,他才對其身份有了個猜測方向。

  然而,未及他深入細想,對方便賣了個不深不淺的破綻。

  即便不難看出其中有詐,但他更為自信自己的紫魔手無往不利,不愿錯失弒敵良機。

  他沒看清姜逸塵是如何拔劍的。

  他只知道那劍出鞘瞬息,有陰風狂嘯,扼住他的咽喉!

  殺意兇戾,讓他感受到了死亡威脅!

  所向披靡的罡風勁氣,蠻橫地摧毀了他最后的自我救贖!

  斷去一臂的痛楚,竟全然抵不過那殺伐真氣侵襲入體后,臟腑傳來的撕扯感,以及心神大駭下的由衷恐懼!

  也正是這一劍之后,紫衣侯不能更明白此為何人!

  那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鬼。

  那是個近些年給他制造了不少麻煩的麻煩鬼。

  那是個被揭穿身份擁有諸多秘密令人垂涎不已的寶藏鬼。

  那也是個該死得不能再死的死鬼。

  就這么個始終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始終隱藏在黑暗中的膽小鬼,沒瞎亦沒死,如今再來壞事,更將蜀黔一帶攪得雞犬不寧,剛剛甚至險些要了他的性命!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他紫衣侯憑什么咽下這口惡氣?

  他不以揣度人心見長,放出那話,只為一賭。

  如果姜逸塵真安心離去,他不介意拿百來戶人家的性命先泄個憤。

  而若姜逸塵敢回頭,他也該為紫夜軒那些亡魂同之做些了斷,不是他死,便是彼亡!

  雞飛狗跳、人恐高語的暗夜里,一道黑影停住了腳步,輕嘆了口氣。

  那口氣很長,是三分無奈,三分可惜,三分惱怒,還余一分豁達。

  姜逸塵何嘗不想一劍了結了紫衣侯。

  怎奈何紫衣侯終不是易與之輩,能在對方占盡先機的情況下誘其犯錯已屬難得。

  可惜只有一劍的機會。

  可惜那破敵的一線天光唯在那右臂之處。

  如若是左臂,傷口便當離心房更近些。

  那暴戾的陰風真氣,足可在須臾間讓紫衣侯感受到來自幽冥地獄的噬心剜骨之痛,徹底擊潰其心防。

  于時,姜逸塵自可先取紫衣侯項上人頭,再逐一收拾余下四人。

  可惜,沒有如果。

  縱然只余一臂,縱然受創瞬間精神恍惚,可紫衣侯終歸是紫衣侯。

  彼時姜逸塵若敢多滯留片刻,難保紫衣侯不會抱著魚死網破之心來牽制住他,讓那圓月鐮刀來完成致命一擊。

  可惜可惜…

  可惜沒能殺人滅口,身份卻早早暴露。

  不過,面對的畢竟是紫衣侯,繼續藏拙無疑是拿命開玩笑。

  所以,他的惱怒顯得有些沒來由。

  或許在最開始時,他還是有些在意那所謂的聲名吧。

  他也曾想當個行俠仗義名動江湖的大俠。

  只是當他發現這江湖并不是他所認為的那個江湖后,他便清楚自己與那“俠”字是漸行漸遠了。

  百花大會落幕不久,他在江湖間也該是有段時日毀譽參半。

  可他終究是個“已死之人”,很快便被江湖忘卻。

  再歸來,該做之事他一定會盡力去做到,便是背上一世罵名又如何?

  至于官府通緝令,倒不太出他所料。

  雖總說江湖事江湖了,但如今朝廷勢強有意做大,若非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又怎會對人命關天之事不管不顧?

  朝廷前頭不管,想必是希望能以江湖手段解決這樁“小事”。

  可紫衣侯口不擇言,竟要將此事鬧大,更揚言要捅給朝廷。

  其中意味實在耐人尋味。

  在姜逸塵看來,這似乎能夠說明一個問題。

  一個自百花大會以來便困擾他許久的問題,紫夜軒的背后到底是何方勢力,又或者說,紫衣侯到底是為誰賣命?

  如果紫衣侯從始至終都是朝廷的人,那么一些蹊蹺之事重新梳理起來確實要順理成章些。

  朝廷若在這個當口便介入,于他著實要添不少麻煩。

  他是為此而惱?

  似乎不是。

  上了通緝令,他不惱,躲著走便是,總歸是習慣了。

  聲名爛了臭掉,他也不惱,他本來就沒啥聲名,現在也學會了不去在乎。

  可這兩百余手無縛雞之力的百姓性命,他不論如何也沒法視若無睹,一走了之。

  他惱了,惱紫衣侯的不擇手段。

  他也豁達了,反正紫衣侯這一嗓門足夠把該來的不該來的都引過來。

  而紫衣侯本也在他的必殺名單之列,只是順位要排在后頭,畢竟這條線還有不少信息可以挖掘。

  既然對方送上門來,又死咬不放,那也只能提前送對方上路了。

  殺完該殺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計劃總趕不上變化不是?

  許是受莫名的喧鬧所擾,一抹月光竟悄然探出層云,打照入小鎮的黑夜里。

  月光下,一道黑影孑然立于一面高墻之上,堂而皇之,無可畏之。

  那道黑影不再是個體態寬胖略顯笨拙的攤販。

  而是個身姿稍要挺立些、長發稍飄逸些、面容瘦削許多的年輕劍客。

  任何人看去都會覺著那人身上透著不盡的肅殺之意,讓人望之生畏,只想退避三舍。

  奇怪的是,那些不知是否該逃散或是正在奔走的小鎮居民,偶有將目光掃過來的,心下卻添了份踏實安定。

  那人,是給他們帶來麻煩的人。

  可那人,似乎不想讓這麻煩落到他們身上。

  他們該恨他?

  還是該相信支持他?

  就在這般氣氛下,小鎮的夜回復了幾分靜謐。

  隨著那劍客舉起手中劍,躲藏了大半夜的圓月撥散開云層,月夜通明。

  借此月色,姜逸塵運息聚目開啟眼竅,將遠端對手的情況盡收眼底。

  許是受斷臂影響,那總是衣著富貴龍紋紫袍加身的紫衣侯,全然不見往常的凌人氣度,反在頹喪之余,另添幾分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兇煞之氣。

  另一個教姜逸塵更為留意的自然是那圓月鐮者。

  那人同他先前一般裹在黑袍之中,身形并不高大,容貌無法辨認。

  也正因其身材不高大,襯得那柄亮銀長鐮尤為突兀。

  那長鐮鐮柄長逾五尺,鐮刃有常人腰板之寬,曲面長度甚至超過了黑袍人的身高,無怪乎舞來如圓月。

  姜逸塵可以肯定在此之前,他從未在江湖上聽聞過有這號能人。

  余下三人則是紫夜軒老成員了,相較之下難登大堂,沒人能擋下他三招。

  如此,他也只剩最后一個疑問。

  “承蒙紫衣侯看得起,在你我一方交代性命前,在下絕不率先開溜。不過,在下很是好奇自己這行蹤是如何暴露的,還請不吝賜教。”

  “嗬!這算是求個明白死么?”紫衣侯到底是功底深厚,傷勢已調緩平穩了不少,談吐中氣十足,“你總挑夜里動手,山野樹林間的草蛇灰線是難尋,可郡里鎮上一磚一瓦上的動靜卻不難捕捉,只需分區域分人據守,每半刻鐘校核異動情況,便是守株待兔,也能發現些蛛絲馬跡。”

  紫衣侯揚了揚那方臉的平直下巴,似在說就是你那自以為是歸還單被的多此一舉,將你自己的行蹤暴露了。

  江湖人常言紫衣侯有勇無謀,可自百花大會后都對此大有改觀,稱之莽中有細。

  姜逸塵深以為然,至少這一刻的紫衣侯不是為倨傲而倨傲,而是在險死還生后的焦躁不寧,及抑郁難平中的憤懣亢奮情緒間做調節。

  一切只為以更好的狀態來殺他。

  況且,紫衣侯在惱羞成怒間扯出官府這張大旗后,沒再抖出同其他幫派攜手布網擒敵的事實。

  姜逸塵再如何了然自己果然是栽在鄭侖、陳歧的手段之下,也沒法憑此另做文章。

  “多謝告知。”

  姜逸塵禮貌性地作了個揖,身子便在月下化作了道虛影。

  下一瞬,小鎮上一些尚存孩童心性的人們,或是對上天有所敬畏心存神佛的人們,都在不知不覺間或是滿懷希冀地暗暗禱告起來,或是虔誠地雙手合十彎腰祈求神佛護佑。

  若非那大難臨頭之感還不甚強烈,恐怕還將出現伏地頌神的情形。

  這一切只因他們看到了世所罕見,乃至生平僅見的一幕。

  他們看到了一束流火似由天外而來穿破夜幕,比旭日清冷孤美,比皎月璀璨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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