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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一章 二月桃花

  早在四五十年前,中州大地上,還沒有無涯海這稱呼。

  在中州西部這偏僻一隅里,雖覆蓋著一片黃沙,卻仍隨眼見綠。

  這兒有個村落,民風淳樸,人人都不求回報,默默付出。

  也因此,村子極為富庶,應有盡有。

  路過此地的客人竟發現,在這村子里即便好吃懶做,亦不會被餓死,也不會受人排斥。

  于是,越來越多外來者成為這個村子的新成員。

  可以想見,在接下來的時日中,整個村子里好吃懶做者愈來愈多,而不勞而獲的歪風則肆意增長,默默付出的人越來越少了。

  富庶的村子就此墮落,綠洲也逐步退化,無涯海漸漸成型。

  歷經三十來載,本有數百人的村子只剩下二十來人。

  當中沒有老人,因為沒人有余力去照顧風燭殘年的老人。

  當中沒有小孩,因為孩子們無法得到悉心照料,還未長大,便早早夭折。

  當中也少有女人,長得好看些的,早已抓住機會和過往來客離開了村莊。

  這幾乎是村子最不堪的時候,即便是外夷入侵那段時日,都不見得有這般凄慘。

  或許連外夷都看不上這兒。

  所謂否極泰來,眼看村子即將不復存在,就在那一年,隨著三個男子在短時間內先后到來,一切隨之改變。

  最早到來的男子,個頭矮小,長相也不討喜,他帶著個俏媳婦,讓村里人好生艷羨。

  這人既擅長廚藝,又懂得耕種,為了幫村里人活下去,他發動大伙因地制宜,自耕自種。

  來的第二人是個大塊頭,禿著頭,鼻子有點像豬一樣拱起,人也和豬一樣老實。

  老實人長于木工基建,他能做出許多工具,改善大家的勞動條件,他還讓村子里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煥然一新。

  第三人是個大胡子,跟他同來的有九個士兵,他帶來了軍隊中的嚴肅紀律,也帶來了治理風沙的方法,徹底讓村子重新煥發生機。

  在這三人的協力分工下,短短兩年間,小村莊便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村子重命名為天涯小鎮,與過去劃清界限。

  三人也因此深得人心,備受推崇。

  一山難容二虎,只因人心貪得無厭。

  或許正如天涯小鎮是無涯海中的唯一綠洲般,天涯小鎮也是這些人心中瀚海的一葉扁舟,三人幾經塵世洗禮,再無太多野心,便選擇同舟共濟。

  抑或許三人在來到此地之前,同樣都出身軍旅,雖分工有異,但信任不變。

  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讓三人能放下所有芥蒂,安然相處。

  那是一個名字——石鑫。

  矮個子和老實人都曾是石鑫舊部,而大胡子則曾與石鑫共事過,受過石鑫數次恩惠。

  既然上天安排他們在此相遇,他們便也不會辜負石將軍的期待。

  最終他們理所當然成了這天涯小鎮的領頭人。

  早在一個月前,笑面彌勒等三十余個外來之客想借著夜色悄悄溜走,卻被無情攔下,三人也無一露面。

  而眼下,這三人盡皆站在鎮口,正要為一行二十來人送行。

  至于笑面彌勒等人,則已在這美麗夜色中沉醉。

  大胡子現在的名字叫郝大官。

  老實人現在的名字叫甄老實。

  矮個子現在的名字便是矮掌柜。

  矮掌柜沖著洛飄零畢恭畢敬地做了個揖,本是善為健談的他,此刻舌頭卻不知為何有些僵硬,道:“公子,我們這些老家伙恐怕是無法相隨左右了。”

  盡管矮掌柜強撐著笑臉,可那語氣中卻掩愧疚與自責。

  洛飄零朝小鎮深處瞥了一眼,那兒似有七八道目光極為關切地朝他們這方向張望著。

  他朝三人微微一笑,道:“我明白。”

  矮掌柜抿了抿嘴,這答案他并非未曾料到,只是當洛飄零回答得如此云淡風輕時,他終究情難自已,膝下一軟,啪嗒下跪。

  洛飄零全無功夫,自然反應不及,只能趕忙湊上前,要將矮掌柜攙起。

  誰知一個還沒扶起來,后面倆也跟著跪下了。

  “公子,我們對不起石將軍,也對不起你啊!——”矮掌柜難抑涕淚,哭道。

  “是啊,洛公子,我們對不起你,對不起石將軍。”郝大官和甄老實連聲道。

  洛飄零忙道:“三位言重了。三位早已不是孤家寡人,而是各自成了家,立了業,也有了更重要的人事物需守護,在今日這般混亂局面下,三位還愿看在石將軍面上鼎力相助,已是仁至義盡,何來對不起之說。”

  言罷,洛飄零整了整衣襟,后退三步,徑直跪下,邊磕頭邊道:“是洛某該謝謝你們。”

  洛飄零這么一拜,其身后二十余人也不敢怠慢,接連下跪叩首,道:“是聽雨閣該感謝各位。”

  見此局面,矮掌柜三人只得作罷。

  “公子快請起,各位快請起,我等受不住啊!”反倒是矮掌柜趕過來將洛飄零扶起。

  矮掌柜凝視著面前這溫潤如玉的年輕男子,心中感慨無限。

  四年前,在他們聞知石府覆滅后,他們便曾多方打聽過,得知石將軍子嗣無一存活。

  除了悲憤外,他們也無可奈何。

  再后來,他們聽說石將軍養女夢朝歌出現在了聽雨閣,聽雨閣中多是石府舊人,他們便看到了一束微光。

  他們推測,石將軍深知與他有血緣關系之人定無法保命,故而才讓龍耀想方設法保下夢朝歌的性命。

  這般做法,便是為了有朝一日,當中州再需要石府時,可有一人能以石府的這個身份,號令他們這些忠肝義膽的石府舊部,拋頭顱,灑熱血!

  在他們看來,夢朝歌無疑就是石府覆滅后殘存的旗幟,而現在扛起這把旗子的,便是洛飄零,還有聽雨閣。

  可當把握這桿旗幟的人,終有一天出現在他們面前時,他們才發現江湖之險惡,已不是他們能應付得來的,他們無力,更無心去折騰。

  他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里,盡量提供幫助。

  最終,這人讓他們接二連三地大開眼界,日食,沙塵暴,天葬,這些初時聽來不可思議,可在經過周密部署和推算后,又切實可行,到最后一一實現時,他們內心產生了動搖。

  理智告訴他們,這世上若有一人能比肩石鑫石將軍,那便是他——洛飄零!

  只要洛飄零開口,他們必定會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但他們卻無法不顧及心中的情,他們現在有了太多羈絆,無法做到大無畏的舍生取義。

  來送別時,他們內心當然是矛盾的,他們害怕洛飄零開口,因為他們無力拒絕,他們也怕洛飄零一聲不吭,因為他們會因此感到不安。

  矮掌柜的雙眼掛滿了淚花,把抓著洛飄零的手,道:“老矮無法隨公子一同離去,但老矮能保證,若中州再有危難之際,那些彈丸小邦再敢有何非分之想,我們這幫弟兄定叫他們有來無回!”

  “我相信。”洛飄零回答得很簡練,卻也很鄭重。

  矮掌柜牢牢握緊了洛飄零的手,心中之情溢于言表。

  洛飄零道:“不過,我還有件事放心不下。”

  矮掌柜緊張道:“何事?”

  洛飄零道:“接下來大半年,自然不會有人來擾,不過一年之后,想必會有不開眼的人來找麻煩,你們怕不怕?”

  矮掌柜聽懂了洛飄零的意思,按照約定,大半年后俞樂、笑面彌勒等人便能恢復自由身,待他們與同門會合,會否卷土重來,報今日屈辱軟禁之仇,可說不準。

  郝大官接過話頭,道:“且不說他們還能不能找到小鎮這來,但凡他們敢對天涯小鎮動歹心,兄弟們定會教他們知道老虎的牙拔不得!”

  洛飄零聞言淡淡一笑,道:“好。那,后會無期。”

  矮掌柜一怔,兩手僵在半空。

  后會無期難道不是訣別的話語?

  可他又仔細一想,此生若再無機會相見,便說明其此行一切順利,對中州百姓來說,那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既是最好的結果,他還有何好奢求的呢?

  矮掌柜拱了拱手,努力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后會無期”。

  矮掌柜猛然間想起了什么,招呼過來一人,道:“公子,這位小友叫寧狂,是四年前來到小鎮的,據其所言,他曾險些死于山賊刀下,是您師兄弟一行救了他,這次他想要追隨您而去。”

  洛飄零看向了那包裹在黑暗中的幽靈。

  寧狂摘下了兜帽,那由青筋暴起的額頭,滾圓的雙眼,塌陷的鼻梁組成的樣貌,確實讓人過目難忘。

  誰也不知道巽風谷慘案究竟流了多少血,埋了多少人,對各個幫派造成了多大損失。

  一來,這本不是個光彩的事,不光彩的事有了不好的結果,任誰也不好意思到處說道。

  二來,沒有確鑿證據能證明此事具體為何人所為,雖然種種跡象都表明這事與洛飄零脫不開關系,但還是有更多人愿意將此事歸咎于意外天災。

  只是在巽風谷慘案之后的大半年時間內,江湖上著實太平了許多。

  也許只有在受傷時,人們才會停下忙碌的腳步,看看自己是否是在盲目地忙碌。

  自少林金印失竊后,便各種信息瘋傳,即便再為理性的人,在面對各類鋪天蓋地,以假亂真的消息時,也難準確做出分辨,最穩妥的做法便是兩手準備,一手穩,一手抓。

  初時各方勢力還能控制自己的投入,隨著時間的推移,雪球越滾越大,損失早已超出他們各自預期,可見目標就在眼前,任何人都不想在最后一刻松懈。

  最終,是巽風谷慘案血淋淋地斬斷了他們的念頭。

  他們雖忌恨洛飄零,卻也不得不感謝洛飄零,若非如此,很可能將一發不可收拾。

  總而言之,這大半年間,整個中州江湖上雖偶有小打小鬧,可各門各派都安分許多,修生養息。

  現今,離三月三還有不到一個月時間,各方也都緊鑼密鼓地籌謀起來,就像暴風雨來臨前夕,整個江湖完全陷入在靜謐的氛圍中。

  煙濤一綹鎖清眸,二月桃花不帶愁。

  今年寒春較往常刺骨,卻也無法阻礙整個江寧郡桃花浪漫。

  時隔五年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姜逸塵心中陰霾在頃刻間被掃盡。

  碧落湖本非通往菊園必由之路,可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向這靠近。

  遠遠地眺望著湖中心的參天桃樹,不由駐足呆立。

  回想起昔年初至此地的情景。

  回想起那年在慕容靖、柳夢痕指引下習得辟水劍法的奇遇。

  回想起那桃仙翁的話,“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那時他不懂情。

  男女之情。

  現在呢?他自認為懂了。

  他能察覺到在數次救下水如鏡后,水如鏡每每在靠近他時,總會出現不一樣的眼神,總會出現異樣的呼吸。

  時隔三年再見之時,他更能感覺到,來自水如鏡心中的情感必定尤為強烈。

  他相信,只要他當時拉起她的手,她或許會拋棄師門,與他同生共死。

  他很明確,自己不能接受這份情,他無法選擇自私。

  魔宮冷魅,他雖與之僅是一面之緣,可不知為何,他總是無法將她忘卻,當聽聞魔宮平海之變,冷魅跌下陰陽橋生死未卜時,他心中不由一揪。

  他知道,那是心痛的感覺。

  或許,那便是愛,只是,這份愛似乎還未來得及發芽,便已凋零。

  當然,還有若蘭。

  那個在他初到姑蘇城時,便讓他小鹿亂撞,好生尷尬的女子。

  那個在他頹喪低谷之時,不顧名聲,盡心竭力照料他的女子。

  那個在雷雨時日,將所有軟弱面都呈現在他面前,和他相擁的女子。

  或許她更需要他來守護…

  姜逸塵正兀自愣神之際,視野中似瞧見桃樹下有一人影晃動。

  他心下忽而一顫,口舌發干。

  他突然間很想看清那人是誰。

  他趕忙揉搓雙眼,極目遠視。

  那人穿著紫金長裘,盤著秀發,站在桃仙樹盤根巨石邊緣上,默默注視著碧落湖面。

  真的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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