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怒霹靂,他的本名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他只知道他來此是為了劫財,為兜率幫立功,方才能滿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投身兜率幫左右不過半年光景,可他覺得這半年來活的可比過去這六七年來都過得逍遙快活。
兜率幫以“兜率”為名,理應寡欲知足,安然長樂,然,于實際中卻反其道而行,強調為所欲為,隨心所欲,欲壑難填便要不擇手段去索取,去滿足自己,是而,“兜率”二字名不副實。
因此,兜率幫被江湖正義之士劃歸邪門魔教一邊,但其打著“認識真我,成就真我”的旗號,亦是招攬得不少信眾死心塌地、至死不渝地追隨左右,怒霹靂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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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入秋,然,夕陽如火,烈日的馀威尤在,人和馬,都悶得透不過氣來,江臨鎮的官差不耐煩地揮舞著手中的鞭子,催趕著馬匹加快腳步。
車馬的行進速度并不快,可秋風卻將道路的荒草,都輾得倒下去,他們得趕在日落前將這萬兩紋銀運回官府,然,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再過不多時,他們會被一一打昏,如尸體一般躺倒在道上。
按著怒霹靂自己的意思,自然還是把他們變為尸體簡單些,但幫主特地交待不傷官府之人性命,他也不好違拗。
砰!砰!
兩聲驚響,只見馬車前后的輪子已被兩柄橫空飛出的巨斧劈碎,馬兒在前面跑,可栓在馬身上的繩索早已斷裂。
一禿頭虬髯的大漢大喝一聲,如猛虎下山般,三拳兩腿便將五個官差給打昏過去。
好在,在昏倒之前,五人之中還是有兩人看清了這大漢的相貌,至少回到官府中還能描述得出劫匪的形象,不至于完全交不了差,這人近來在西江郡中似乎頗為惡名昭彰,聽說是叫“怒霹靂”。
怒霹靂扛起沉甸甸的萬兩紋銀揚長而去,他明白以兜率幫中最近的大動作,這點兒官銀看似沉重,可實在是不經花,遠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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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霹靂在江臨鎮中見到了一張通緝自己的懸賞令,他不得不佩服,為他提筆畫像之人,確實與他本人相貌一般無二,那半身畫像凸顯出了他的雄壯,而那怒目圓睜的模樣也尤為傳神,上書“西江惡霸——怒霹靂,日前掠走官府紋銀千兩,已悉知其數月內在西江郡內犯劫掠案有十數起,無法無天,十惡不赦,若有俠義之士將之擒獲歸案者,賞白銀五百兩!”等字樣。
“呵呵,我竟又有了新的名號,西江惡霸。”怒霹靂自嘲道。
然,他不修邊幅的在這江臨鎮中晃蕩了兩日,卻也依然來去自如,半只官府的蒼蠅都沒在他眼前出現過,也沒有不長眼的江湖人士來找他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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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烈日、稀風,今日的天氣一如大半月前的那天反常。
噠噠噠、噠噠噠!
今晨,怒霹靂攜著他的老伙計“黑將軍”剛又干了一單大票,送往幫中后,又出來尋覓獵物了。
奈何天熱難耐,口干舌燥,正好時至午時,便縱馬來往平江原這兒的一處茶鋪。
茶鋪他只來過幾次,但卻深得其意,因為經營這茶鋪的小老兒很有眼色,說話做事都讓人覺著甚是舒服。
黑將軍踏著滾滾煙塵,攜著他的主人怒霹靂,呼嘯來至茶鋪。
“老板,來三壇陳年湘泉,牛肉十盤,快些上來!”渾厚粗獷的聲音來自騎著黑馬,身著繡金盤龍黑袍的怒霹靂。
“得嘞!客官您自個兒挑個座,稍待片刻,小老兒這便去準備。”雖然這一人一馬還在茶鋪的籬笆之外,可魏老一點兒也不敢怠慢,趕忙揚聲喊道。
“這腌臜天氣可愁死老子了。”怒霹靂邊縱馬走進籬笆,邊嘟囔道,也正好與行步離去的一個少年人打了個照面。
少年亦是抬眼看來,神色間閃過一絲疑惑,很快便又消逝了。
只是一瞥,怒霹靂見這少年劍眉淺目,目光清澈,那并不張揚的面龐上卻帶著幾分初入江湖的稚嫩和些許剛剛歷經折騰的疲態。
怒霹靂閱人無數,心中琢磨著行走于江湖中的嫩雛還能保持這般純凈模樣的已然鳳毛麟角,令他不禁燃起一絲興趣。
將黑將軍拴在樹邊后,再回首瞧去,卻見那少年已行離茶鋪十余步。
怒霹靂不再猶豫,猛地踏地,震起地面上一拳頭大小的石塊,隨而運起內勁向那少年的后腦勺飛去。
他得先試試這少年的深淺,畢竟少年手中那把鑲著紫玉的寶劍看來并不簡單。
只聽得“嗖”的一聲,石塊飛竄而出,眨眼間,少年的后腦勺便應聲中擊。
這到并未出乎怒霹靂的預料,這石塊蘊含了他的八分勁,若是這少年能躲過,那必是高手無疑,而少年中擊后仍未倒下,倒也說明底子不太差。
少年及時拔劍回身,因為怒霹靂的已然舉著雙斧襲來。
只聽“噹,噹,噹,砰,”四聲響過,少年已是口溢鮮血,手捂胸口。
他的第一下進攻被少年舉劍擋住,可是第二下,少年的劍便被他的斧子擊飛,劍在遠處落地,少年遭其飛腿一踹也是倒飛而出,跌在地上。
怒霹靂手中的兩口金紋巨斧比他的頭顱還要大上些許,在烈日下閃耀著貪婪的光輝,它餓了也好,渴了也罷,它是要飲血,解渴止饑。
籬笆外的動靜自是引來了茶鋪中大部分人的矚目,老板魏老已識趣地別開了臉,余下之人則目瞪口呆,一個個楞在那里,動彈不得,作聲不得。
“若非這把劍,你已是我這耀日斧的斧下亡魂了。”怒霹靂夸贊道,顯然他夸的是那柄鑲著紫玉的寶劍,而非這少年。
見少年似在暗自調息傷勢,怒霹靂放聲大笑。
“欸,不需哭喪著臉,老子暫時不會要你性命,你且瞇眼好好睡上一覺,待我飽餐過后,帶你去個地方逍遙快活,哈哈!”
他走上前去,用斧背將少年敲暈。
他與這少年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他更不知這少年姓甚名誰,但江湖便是如此,只要你出現在別人的世界中,有時候連呼吸都是一種錯。
怒霹靂正欲俯身扛起倒在地上的少年,卻覺著背后的脊梁骨發寒,趕忙回過身來,只見一襲白衣翩翩,一個女子自茶鋪中飄出。
雖是用飄的,可怒霹靂卻能覺察到這女子在瞬息間便能到得自己跟前。
不過在那之前,他得先躲過近在眼前的三道寒芒。
咻!咻!啪!
兩道飛針擦著他的面頰堪堪避過,還有一針被他用金紋斧擋去。
這女子是誰?和這少年有關?
第一個問題怒霹靂很快便得到了解答,他對魔宮冷魅并不熟悉,更何況女子以白巾遮面,但他行走江湖多年卻也多少聽聞過魔宮第一女殺手的名號,尤其是她手中的雙刺,寒宮折桂。
這峨嵋刺長得如同桂樹枝椏一般,卻是通體銀白,似泛著月宮中的寒氣般,霜冷逼人。
寒宮折桂也有高中狀元之意,因而,這雙刺的打造之精細,鋒刃之銳利,在江湖中不說獨占鰲頭,卻也能說數一數二。
第二個問題卻不由他再多費精神,銀白的雙刺在冷魅的手中起舞弄影,他只得嚴陣以待。
怒霹靂的雙斧雖剛猛無匹,在靈動鬼魅的雙刺面前卻顯得笨拙無比,破綻百出。
最令他吃驚的是這冷魅竟精通奇門遁甲之術,有了各種氣凝陣法相輔,怒霹靂不僅不能用健碩的身軀占得分毫便宜,更是被其死死壓制。
交斗不過十數回合,怒霹靂心中竟生怯意,他沒料到這冷魅僅是一女子,論身軀,三個她都抵不過他一個壯實,可是她的武藝或是內功深淺,恐怕兩個他才能與之平分秋色。
他怒霹靂竟在一女子跟前,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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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霹靂本欲用體能優勢拖垮冷魅,然,已是過了近十里地,她卻未顯出半分疲態。
在追逐中,他被冷魅擒下,冷魅并未立馬動手殺他,他才知曉她的來意,或許是為兜率幫而來。
畢竟這魔宮的名字雖然聽著邪乎,但不妨礙其是九州結義盟的大幫派,九州結義盟自詡正道表率,這魔宮自然不落于人后,這冷魅會出現在此處便也說得通了。
可他怒霹靂決然不會臣服在一女子之下,即使有,那也只能有一個,絕不會是冷魅。
他趁冷魅疏忽,掙脫開來,辨識了個方向,往棲梧嶺而去,事到而今,他也只能求救于他人了。
冷魅果然足夠可怕,他已來到棲梧嶺前,可終究還是被她追上了,他那百斤身軀竟被狠狠地摔在地上,他只能射出鳴鏑,盼山中之人能出來救他了。
為此,他還需得撐個一時半會,免得援手沒到,他已失陷。
幾招虛晃,為他爭得片刻時機,他再次脫身飛逃,然而不過多時,到底還是被追上了,援手未至,可他的雙腿暫時已無力再逃,不得不與之拼命了。
被一女子追得落荒而逃,怒霹靂不免覺得太過窩囊,心中憤懣,因而,怒上心頭,一聲怒喝為自己鼓勁。
手中雙斧合一,躍起近一丈高度,落身劈斬而下,一招力劈華山,如猛虎下山,攜銳不可當之勢,欲將冷魅一分為二。
身經百戰的兇徒,若是被逼迫到了極境,便會拼起命來,任何人也難攖其鋒,冷魅瞧見怒霹靂目露兇光,戾氣大盛,竟不硬接,只是游斗。
見冷魅退閃開數丈,而身后已能聽聞數匹馬匹臨近之聲,怒霹靂停住了勢頭,雙斧垂地,目視前方。
冷魅也罷手不攻,她的目光卻是繞過了怒霹靂的碩大身軀,看向了他后方,稍遠之處影影綽綽的黑影。
“不愧是魔宮第一女殺手,冷血魅影,第一次交手果真令人驚艷,只是不知你與這小白臉有和瓜葛,既已是救了他,為何苦追老子十余里地?要不是老子耐力不差,竟是要死在女子手中了。”怒霹靂拭去臉上的滾滾汗珠,看向冷魅身后之人,騎著他落在茶鋪的伙計“黑將軍”趕來的少年,真沒想到這小子會自己送上門來。
冷魅對于怒霹靂的質問,僅是冷眼相對,閉口不答。
而隨著怒霹靂的話音落下,少年已來至冷魅身側,聽聞怒霹靂之言不由朝自己救命恩人的方向瞧去。
很快怒霹靂身后亦是傳來了馬蹄聲響。
“嘖嘖,沒想到啊,老怒你也有被女人追得奔走呼救的一天。”三騎人馬已至,當先一人出言戲謔道。
說話的男子戴著鐵質面具擋去上半邊的面容,蓬松雜亂的發絲垂在兩側,在其身旁二人,一人手套著鐵拳,一人腳著鐵靴,目光中均透著揶揄之味,既是看向對面的冷魅和少年,也是看向怒霹靂。
“是咯,沒想到不愿與人為伍的萬里獨行俠怒霹靂竟也會加入兜率幫。”套著鐵拳的男子竟是一娘娘腔。
“若非最近這兜率幫的動作太大,咱還不知曉,你這大家伙竟依附于兜率幫已有半年時光。老大,這忙咱該不該幫呢?”接著話頭的是那穿著鐵靴的男子。
“這可得看老怒的誠意了,吃力不討好之事,還是少干為妙。”這三人中的老大,顯是居于中央的鐵面男子。
見自己丟出的十二天煞門求援鳴鏑竟只引來了三人,怒霹靂雖心懷不滿,憤懣異常,卻也忍在了口中。
怒霹靂與這三人并不相熟,更談不上交情,卻悉知他們的脾性,因而,對于三人的寒酸譏諷之言,他全然充耳不聞,只是沉聲道:“行了,也正好來的是你們仨,這樣吧,男的歸我,女的歸你們。”
“噗哈哈!”
“誒喲!不行了,老哥,也讓我笑會兒,哈哈哈!”
“呵呵,想不到老怒你竟有這龍陽之好。”
“哈哈哈!怪不得他會去兜率幫,我可算明白了。”
斷袖之癖在而今的江湖中并非不為人所接受,只不過放在光天白日之下說出,便不免遭人恥笑,三人對怒霹靂的情況多少有所耳聞,而今能聽其間接承認此事仿若悉知一件江湖密事般倍感得意,因而,唯有鐵面人稍有些矜持,而他的兩個兄弟則是笑得前俯后仰,幾乎快摔下馬來。
對于這般跳梁小丑的恥笑,怒霹靂并未動氣,更何況“羞恥”二字早已被他從心中抹去,“鐵煞門遣你們三人出來,便是讓你們來這看戲的?”
“欸欸欸,老怒哈,別動怒嘛,這事兒也不丟臉,就是少見,我們能理解,能理解。”
“不過還是得讓我們笑夠了才…”
“廢話少說,答不答應。”蒼蠅難令人動怒,卻令人生煩,怒霹靂截口道。
“成交!”鐵面男子露出了獰笑,而他身旁的兩個弟兄亦是早已目露邪穢之色。
天煞十二門,恰如其名,除卻總舵之外,另設十二分舵遍布中州乃至外域,這些分舵均自成門派,服從總舵統領,規模或大或小,但在林林總總的江湖幫派中,都能算得上大幫派了。
鐵煞門便是其中之一,其實力在十二分舵中位居中上,而分舵地點便是設立在西江郡棲梧山之處。
怒霹靂的求援鳴鏑竟只是引來了鐵煞門中論名頭排不上前,論實力居于末席的三個堂主,鐵石心腸三兄弟,鐵頭鐵無實、鐵拳鐵無心、鐵腿鐵無常。
平日間,若是門中無要緊之事,這三兄弟便成日流連于女色,因而,被怒霹靂喚來此處后,三人表面上雖在揶揄嗤笑怒霹靂,暗地里卻已將冷魅細細觀察過一番。
只見白衣女子皮膚白皙,青絲披肩,白衣難掩其婀娜身姿,而面上掛著的白巾想來是為了遮掩其秀麗面容,免被俗世所擾,因而這女子當是一美人坯子無疑。
對于美人,三兄弟自是垂涎欲滴,但行走江湖多年的他們卻也深知紅顏禍水,因此,在美色面前他們仍能強自留存不可多得的理智。
怒霹靂的武功可不差,兄弟三人合力堪堪能與之握手言和,然,此刻這黑袍巨斧大漢的景況顯然并不怎么好,那黑袍是滿腹塵土的黑袍,巨斧是金紋花亂的巨斧,而對面的女子,白衣塵埃不染,雙刺熠熠生輝,如此情景已可想見在他們到來之前怒霹靂是被如何逼得節節敗退的。
想來這雙刺并非一般的雙刺,而這女子更非一般的女子。
“我看這娘們兒并不簡單啊,可不知是什么來頭?”套著鐵拳的鐵無心道。
“魔宮冷魅。”怒霹靂回。
“呵,這來頭可真不小,可不知老怒心中有何計較?”聽聞是魔宮的第一女殺手,鐵無實竟毫無怯意,反而顯得有些興奮。
“可莫小瞧這冷魅,她還算不上個娘們兒,只是個妞兒,但實力非同凡響,而那邊的小子卻是個草包,你們分下人手,一個去對付他便行,余下兩個和我一同收拾這妞兒,切記莫要傷了根本,生擒為上。”怒霹靂安排道。
當怒霹靂說到“妞兒”二字時,依稀可聞鐵無常喉間發出的“咕嚕”輕響,這廝竟吞了口口水。
待怒霹靂語畢,鐵無常趕忙爭道:“欸,二哥、二哥,你去對付那小子,這妞兒讓我和大哥來吧。”
說來是商量,實則是懇求,鐵無心雖滿臉的不情愿,卻也拗不過自家兄弟那楚楚可憐的企盼眼神,心中嘟囔著“這老三還是如此性急”,嘴上卻道:“罷了,罷了,我先去對付那臭小子,不過這妞兒到手后,我要先你享受。”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鐵無常忙點頭應道。
自始自終冷魅或是那少年都不曾有過只言片語,見冷魅的模樣似在看戲,一個武夫和三個武丑的戲。
語畢、戲罷、影動、戰起。
鐵無心率先朝那少年襲去,在怒霹靂看來,這鐵無心平時看著雖娘娘腔,可他的雙生暗拳并不簡單,猛勁為虛,實拳內斂,變化無方,直至最后,方自定得方向,直搗敵手胸腹。
僅此一招拿下少年當是十拿九穩,怒霹靂便專心對付眼前的冷魅了。
有了鐵無實和鐵無常的助力,怒霹靂總算有了奮力一搏的底氣,與另兩人一鼓作氣,對冷魅展開了氣吞山河的攻勢。
怒霹靂的雙斧牽制著冷魅的雙刺,鐵無常的鐵腿負責偷襲,而鐵無實的鐵頭槌伺機一錘定音。
依著常理而言,一個高手有兩個打手相輔,且分工明確,應有機會能制住另一個高手。
然,情況似乎與怒霹靂心中所想有所出入,與鐵氏兄弟所料也并不一致,在抵過初時的三板斧后,冷魅已然穩住了局勢,隨著地面上的氣凝峨嵋單刺逐漸增多,當一個個奇門陣法泛起色彩斑斕的光芒,戰況似乎在頃刻間便被扭轉。
三人均是刀口舔血之輩,也深知奇門陣法的威力,自是避之不及,與冷魅的交斗更不局促于一隅,而是拉長戰線與之游斗,然,當一個個奇門陣法仿若附骨之疽粘在他們腳下,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刻,那種無力與恐懼已非言語足矣描述。
血紅的傷門制約著三人的身法,令他們寸步難行。
冷不丁冒出的蒼白死門則讓三人總會猝不及防地出現眼冒金星的狀況,若非三人及時相互幫襯,早已被冷魅擊中破綻。
滾滾而落的滿頭汗珠,并非是累的,而是拜那墨黑的驚門所賜,嚇出來的。神鬼之術對于三個江湖老手而言,心理威懾效果有限,但在緊張激烈的對戰當中,視線遭到擾亂,不免令他們處處受制,險象環生。
最可怕的不是散布在他們腳下的陣法,而是如影隨形地跟在冷魅身側的澄黃景門,冷魅的速度和力量在景門的加持下變本加厲,她手中的雙刺,施展如行云流水般酣暢淋漓,信手揮灑而威力無比,著實令三人叫苦不迭。
幸而,三人的內功底子并不差,多以損耗深厚的內功修為強行抵御冷魅的攻勢,亦是屢屢化險為夷。
然,死命能逃,活罪難免,地面上的點點猩紅已是愈來愈多、愈來愈密。
猩紅的血滴自是源于三人的傷口,但這回冷魅的白衫倒是未能幸免,塵埃輕染,紅蕊點綴,為炎陽下的秋景徒添幾分艷麗。
“大哥!三弟!”這聽來別扭的嬌聲驚呼出自鐵無心的口中。
鐵無心中了少年一記飛踹,倒飛而出,竟在這時才覓得須臾時機,回望向他的兩個兄弟,而他們之間已相距有二十余丈。
鐵無心看不清四人的戰況,他是在呼救,他左臂的衣襟已破碎不堪,而臂膀上一道細長深邃的傷痕,已是說明他一敗涂地,無力再戰。
許是不屑于殺已無縛雞之力的鐵無心,那少年竟棄之不顧,直朝他們四人的戰團而來。
“老怒,你不厚道!”眼見遠方的少年臨近,而鐵無心卻倒在地上,幸而不是僵死在地上,再瞧瞧眼前的戰局,鐵無實心中著實郁悶,更覺著似乎被怒霹靂坑了一把,咬牙切齒道。
“哼!武藝不精,浪得虛名。”鐵無實窩火,殊不知怒霹一肚子怒火更盛,這鐵氏三兄弟平日間飛揚跋扈,自吹自擂,可在硬碰硬的較量上便看出了他們的外強中干,實乃一群窩囊廢,當然,他最大的錯誤是低估了眼前的女子,冷魅,這魔宮第一女殺手強勁如斯,在暗中下殺招便罷了,明面上的爭斗力竟也如此駭人。
“兄弟們,咱們撤!臭禿子,你自求多福吧。”交斗中,鐵無實早已看出冷魅的主要目標還是怒霹靂,對于他們哥仨,這女子似乎并不放在眼里,此刻既與怒霹靂撕破臉皮,他們也犯不著為了這嗅得著香、摸不著肉的美人把小命搭上,忙讓兩個兄弟撤退。
鐵無常如蒙大赦,他可早不想待了,冷魅便是朵帶刺的薔薇,只可遠觀,難以褻玩也,趕忙從戰團中抽身而退,來至馬邊,馭馬將鐵無心救起,再與鐵無實一同離去。
正如鐵無實所料,冷魅并未相阻,任由三人逃去,而少年也未出手相攔。
“鐵石心腸,三個軟蛋吧,真是烏合之眾!”見鐵氏三兄弟鼠竄狼奔的景象,怒霹靂不禁嗤之以鼻。
以四對二占不得便宜,而今以一敵二,怒霹靂仍不愿束手就擒,心生一計,再賭上一把。
怒霹靂揮舞起的金紋雙斧,龍吟虎嘯,虛張聲勢,他想故作魚死網破,拼死一擊,借此遁去。
怒霹靂突然迸發出的威勢把冷魅暫且逼退,只見地面上霎時間沙石飛揚、煙塵滾滾。
二人的身影已模糊難見,怒霹靂便欲借機離去。
倘若怒霹靂的對手僅是那少年,那他此時早已揚塵而去,可他的對手卻是冷魅,他逃不出她的五指山。
不知何時的他身上竟掛著冷魅的一枚氣凝峨嵋刺,粉光泛起,方才逃出不過三丈的他竟被開門的移形挪位之術給揪了回去,而等待他的則是白光幻滅的死門。
強壯的身軀并未倒下,只是此役消耗過劇,而這死門的轟擊更是突如其來,怒霹靂的護體內功被破,一時頭暈目眩站立不住,隨而雙斧垂地,單膝下磕。
少年箭步上前,將劍架在怒霹靂的脖子上,同時,三丈外的冷魅也已飄然而至。
這一仗雖說怒霹靂過于小覷了冷魅,但他輸的心服口服,可他依然不愿就此屈服,他在尋覓時機。
“你知道我留你一命的目的所在,這次我不介意先挑斷你的手筋腳筋。”冷魅俯視著抬眼看向她的怒霹靂。
柔聲細語本該令人耳軟心舒,然,此刻聽來卻寒涼滲人,怒霹靂心生悲意,莫非今日要死在一個女娃手中?
“呵呵,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我敗給了女人,卻不能死在女人的手下。”怒霹靂埋下了頭,卻不答話,只是呢喃自語。
冷魅雙眸中寒芒閃過,正欲舉起雙刺劃向怒霹靂的腳筋時,身后卻出現了微不可聞的馬蹄聲。
那黑馬不知何時已悄然出現在相距三人所在之處不過三丈遠之外,在冷魅和少年發現它的存在之后,三步并做兩步奔襲而來。
黑影勢若迅雷,這速度絕不比武者慢上多少。
怒霹靂眼角瞥見,冷魅迅速閃退開來,而少年或是為了不讓他逃去,不敢隨意撤身,竟是硬生生挨了黑將軍一撞。
“好家伙。”怒霹靂暗贊道,順勢起身,左手卸去少年手中的劍,右手直接扼住其喉嚨,將之舉起。
少年先是眼前一黑,忽而天旋地轉,最后卻是呼吸一窒,脖頸幾乎要被捏碎。
撲哧!
少年勉強睜眼,卻見眼前虬髯大漢的心頭所在之處的黑袍上凸出了一截血紅。
那是被血色染紅的劍鋒,這把劍他再熟悉不過,紫玉龍鱗劍。
黑馬悲啼,調整步伐,轉身欲再襲向冷魅,卻見怒霹靂伸出左手,掌心朝地上下擺動。
怒霹靂原是想脅少年為人質,逼冷魅放他離去,卻再次低估了這女子,出手決絕,殺伐果斷。
黑馬狂躁不安地在原地四蹄踏地,氣喘如牛,卻是不再近前半分。
少年稍稍緩過神來,雙手使勁欲掰開怒霹靂的手自救,怎奈這手牢靠異常,不見分毫的松動。
劍被拔出。
血濺如注。
怒霹靂生命之火正在加速熄滅,可他依然保持著掐住少年脖子的姿勢,不動如鐘。
冷魅見狀,正欲蓄力將怒霹靂右手斬斷,卻也被止住。
這回,伸手制止冷魅的是那個少年,因為他從怒霹靂的雙瞳中已看不到分毫殺意、恨意或是怒意,唯有淚兩行。
見其嘴型似在呼喚著“婉兒”二字,莫非這五大三粗的大漢在彌留之際陷入了回憶?
他,怒霹靂,名為張怒,這名字現今已少有人知。
八年前,他是中州武榜眼,他有貌美如花的結發之妻。
他人生得意,他志得意滿。
七年前,他攜美妻出游,途中偶遇嫪柏,噩夢方始。
嫪柏,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當朝宦官義子,好樂、好財、好色。
十日后,他奉皇詔,去往遼州以北招降一游牧部族。
他輾轉難寐,他心有所疑。
又十日后,大軍已遠離幽京,他收到了一封急訊,臨行前托付京中鄰里暗中幫忙照看家中的來信。
“尊夫人性情剛烈,不堪受辱,懸梁自盡,香消玉殞。”
他難以置信,他睚眥欲裂。
他拋卻了大軍,星夜兼程,殺回幽京。
他見到的卻只是具冰涼的身軀,和抹不掉的淚漬。
他懊悔不堪,他哀莫過于心死。
至此,武榜眼張怒已卒。
在他手刃嫪柏前,他讓這小白臉體會了一回何為凌辱。
他殺宦官義子,他抗君命不為,他犯上,他欺君,他誤國!
他被通緝,殺出重圍,隱姓埋名。
他落草為寇,為非作歹,興風作浪,惡行滿滿。
終有人認出他是昔年的武榜眼,然,朝廷為免被人舊事重提尋著不堪的根由,便也順著他的名號,通緝“怒霹靂”!
時過境遷,他人未死,心已死,數年來,他銷聲匿跡。
每當夜深人靜,兀自一人時,最怕空氣突然安靜,最怕回憶猛然間翻滾絞痛,經久難平。
當世人再次將他忘懷時,他又回來了,可是再無人認得他了,因為他不僅容貌大變,且性情大變。
他忘不了他的妻子,他的一生也只容得下那一個女人。
酒能讓他麻痹,卻不能令他忘卻。
為解決需求,他強忍著惡心,再次嘗試了凌侮男子,尤其是長相清秀的年輕男子。
初時的他,作嘔反胃,徹夜難眠。
后來的他,沉溺其中,難以自拔。
他并非對此不再厭惡,他只是想借此讓當世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痛和他的惡。
他加入兜率幫,因為他已沉淪,而兜率幫并無太多條條框框束縛著他,他仍能來去自如,只要他能有所勞,便能換回他所欲…
然,一切似乎就要在今日,在此時,戛然而止。
直至當下,他才發現,死于他而言,才是解脫。
他終于能和心心念念之人相會了,他有些害怕,他害怕他的愛妻會否會厭惡他。
他只愿躺倒在他心愛女人的懷中,可這回到底還是倒在了其他女子的劍下。
他竟留下了淚,他哭喊著她的名字,他知道她現在已然能聽見了。
她叫俞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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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能馴服黑將軍,那今后還請你好好照看他,或許,他也能幫上你不少忙。”不知為何怒霹靂忽然對眼前的少年心生好感,雖與其僅是一面之緣,雖然他還不知這少年的名字,雖然他是因這少年而亡。
“…”少年沒有答話,或許是喉嚨被扼得太緊,說不出話。
“若是可以,還請你將我臉上的虬髯剃去,婉兒她不喜歡。”怒霹靂心中篤定這少年會答應他。
“…”
少年雖然愣了一會兒,卻依然點頭答應了。
“多謝。”怒霹靂終于松開了手,而少年也終于得以落地。
有鳳棲梧,死在這棲梧嶺于他而言真是莫大的諷刺。良禽擇木而棲,昔年的武榜眼帶著一片赤誠為朝廷效力,卻落得個家破人亡,遁走他鄉,行尸走肉的下場,最終還不如投到邪門魔教中的這半年活得逍遙快哉。
轟隆一聲,倒地的聲音聽來略顯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