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將掛在枝頭的花朵吹散,片片花瓣隨風而舞,落在院中的琴案上,縷縷幽香,在那清風中蕩了開來。
人,卻依舊坐在案前,一動不動。
茫茫歲月,似要在那俊逸的容顏之上,再次刻下幾分滄桑。
“一回來便坐在這里,有心事?”
清冷倩影走近,解下腰間的酒囊,放在案上。
藺重陽指了指院中的梅樹,說道:“無瑕,你說,它們此刻的心情,是怎樣的?”
突來一問,讓霽無瑕有些愕然,只見她邁步繞過琴案,行至藺重陽身邊,隨后伸出手摸了下對方的額頭。
一陣詭異的沉默后,她將手收回,緩緩開口:
“你我皆非是樹,又怎能知曉樹之心情?”
她覺得,對方應當是有心事,卻又不完全算心事,只是,需要有人旁聽,將事情說出來,也就過去了。
到了他這一步,能夠影響到他心緒之事,除了那天下蒼生,便唯有身邊的眾人。
藺重陽伸手將落在案上的花瓣拾起,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輕聲嘆道:
“陣法加持,花苞永續,千年不衰,對樹而言應當算是好事吧,畢竟,萬物有靈,求生乃是生物最原始的本能之一。”
另一邊,霽無瑕自己將酒囊自案上拿起,拔出木塞淺酌了一口:
“萬物有靈?”
這個,似乎并非是儒門的說法,更偏向道門。
“靈,是生命活在世上的基礎,不管是人,亦或者動物,植物。”
任憑清風將手中花瓣拂落,藺重陽之雙手轉而按在琴弦之上,繼續說道:
“具體表現的話,動物在與人互動時,會根據人的心情,給予不同的回應,植物亦然,只是它們的動作相對微小,難以察覺罷了。”
他將目光投向院中的梅樹,深邃的金瞳中,似有時光在流轉,將事物的表象勘破,直指其最本質的部分。
那一點靈性的存在,不管是向上追溯,還是向下追溯,得到的都是一棵梅樹。
“接下來,便是實例了。”霽無瑕一如往常,順著他的話意。
“哈,我在彩綠險磡與燹王交流時,曾聽他講述過,他之麾下,曾有人做過一場實驗。”
琴弦輕撫,卻是不成曲調,藺重陽將落在樹上的目光收回:
“將一種相同的植物,分做兩盆進行種植,在保證客觀條件相同的前提下,每日對其中一盆進行夸贊,澆水時還會哼幾句小曲;照顧另一盆時則表現出負面的情緒,對其常有埋怨。
最終,被夸贊的那一盆不僅生長迅速,連花都開得長久,另一盆則生長緩慢,還出現了萎縮的癥狀。”
類似的事情,他也知曉,不過他如今所講,確實是先前燹王與他所談,彩綠險磡之人,關于植物有著相當獨到的研究。
談起此事,作用不在其本身,而是用以引申。
霽無瑕贊嘆道:“能想出這種方法,也是一位妙人。”
“植物的情感,遠不如人豐富,求生,乃是它們的本能,但對人而言,生老病死,卻是客觀存在的。”
藺重陽眉頭微蹙,弦音仍舊碎散,不成曲調:
“從前,我為劍儒師叔補充氣血之時,他便很是排斥,其他幾位師叔更是直言,不讓我無故去拜訪他們。
慕辭也是與我說,若他將來戰死,不要生出復活他的念頭。
人,是主觀的生物,所以,將一切周全,在有些時候并非是最好的選擇。
或許,放手也是一種周全,一種成全。
自欺欺人,一次便已經太多,但…
放手,又豈會像說得這般容易。”
他在喟嘆,話語之中還有幾分掙扎,可見于他而言,這并非是容易做出的選擇。
但是,他同樣明白,有些事不是他能阻止的。
就自家這幾位長輩的性格…
他們覺得,自己早已經活夠本了,生,死,皆順其自然,無需再去強求什么,當他們決定將一切留給后輩時,這條路,便定下了。
慕辭的話,只是給他提了個醒。
放手,是一種周全,是一種成全,也是一種尊重。
碎散的琴音倏止,藺重陽眉頭并未舒展,那深邃的目光,似要跨越千年,甚至數千年的時光,看向遙遠的未來…
作為聽眾的霽無瑕,并未出言打擾他,只是舉起酒囊淺酌,靜靜等待著他做下決定,其實她自己亦是同樣,若將來戰死,她也不希望他動念讓她復生…
只是,這樣的決定,對于活下來的人而言,終歸有些殘酷。
尤其是像他這樣,不太在意自己的性命,卻無比重視身邊之人,大愿之下那一點小小的私心,到頭來,只能選擇放下。
她相信,他會選擇放下。
因為,他雖然濫情,但他同樣薄情。
“薪火傳承,便是加法與減法之間的輪回。
作為被傳承者時,肩膀上會承擔起越來越多的責任,會承載越來越多人的期盼;
成為傳承者后,要再將它們托付給后輩,讓薪火能夠傳承下去。”
回過神的人,眉頭緩緩舒展開來,只見他轉過頭,對上那雙典雅藍眸,繼續說道:
“等評劍會之后,陪我去見一下三位師叔吧。”
所謂的傳承,與修行有些類同之處,自身修為積累的過程,便是在做加法,若選擇追求飛升,則需要再做減法。
加法與減法的輪回,本就是構成這個世界的一大要素。
相似的人,輪回的事,哪怕,過程中有他帶來的影響,但有些事情,注定無法避免。
“好啊。”
霽無瑕輕笑道,將手中酒囊遞給了他:“距離評劍會開啟,還是四年的時間,接下來可有什么打算?”
接過酒囊淺酌一口,任憑自己的味蕾被苦味所充斥,隨后,藺重陽將酒囊遞回:
“接下來這段時間,門內也沒什么事情,正好可以先去拜訪一位朋友,評劍會的存在,是一個非常不錯的機會。
有些江湖風氣,也該變一變了。”
他可是一直在心中記著的,當年曾與她說,若是有機會,帶她去天南山拜訪一番好友,如今正好有時間。
門內儒生的課業,暫時已經告一段落,剩下的部分,慕辭與君奉天完全能解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