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莫大于無天子,無天子則強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今之世當之矣。故當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則于四海之內,山谷之中,僻遠幽閑之所。”
——《呂氏春秋·謹聽》
高凱與滇迷初入山谷,便覺得此間非比尋常。
放眼而顧,只見遠山云霧繚繞,近谷起伏婉約,枝芽青翠掛朝露,鳥雀展翅撲棱其間,夏蟬振聲露木之上。三四間小木屋依水錯落,流水光影輝映,兀石雜陳點綴在沙地青青中,屋前地不設席,三四只坐具與桉幾不分主次隨意落在地上;皆是就地砍伐樹木而造,刀斧斫痕依稀可尋,原木醇香隱隱可聞。
簡陋且粗獷,卻有流露出幾分返璞歸真的意境來。
唯有一處不足,則是入谷之后,便一直有縷澹澹的草藥味縈繞鼻息。
似是,此間主人在養疾?
二人的目光越過夾道的七八配刃扈從,落在一著半新不舊的燕服并沒有配刃之人身上。
但見那人體態略顯瘦削,雙鬢蒼白,三縷胡須修葺整齊,雙眸宛若星辰,端的超塵拔俗。甫一見之,便令人忍不住贊一聲“腹有詩書氣自華”;待多打量幾眼,便又發現他眉目肅穆、眼神銳利,深刻的法令紋,將那種久居上位掌人死生的威勢彰顯無疑。尤其是臉龐之上的數寸疤痕,更添一分戾氣。
應不是好想與之人。
他們暗中悄然做出了評價。
但鄭璞卻沒有什么揣摩他們的興趣,見他們步前,僅是起身伸手虛引,音容澹澹而道,“疾病纏身,有失遠迎,勿罪。嗯,入座。”
“諾,謝將軍。”
二人倒也沒有客套什么,分別拱手或撫胸行禮作謝罷,便移步而坐。
就是入座后,一旁的配刃扈從已然奉上些許清水青果以及蜜餞了好久,聲稱前來商榷的二人仍沉默不語。
亦令鄭璞覺得有些乏味。
他本就對這些北地遺民不再報有希望,且有病在身不想待客,此番容王化領他們前來聒噪,乃是不想讓這些北地遺民以為他為人傲慢與大漢無誠意而已。
哪有那么多心情陪他們浪費時間!
“咳!”
一聲輕咳打破了沉默。
待二人皆循聲側頭來顧時,鄭璞徐徐而道,“我有病在身,且太醫叮囑不可勞神。二位遠道而來,有事但可直言。若是心中尚未思慮周全,那便且先歸去計議罷。”
聞言,二人皆不由微愕。
或許他們亦想不到,鄭璞對北地遺民如此看不上眼,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罷。
自然,亦令給他們隱約有了些怒氣。
從出生以來便沒有被漢室約束過的句就種羌首領滇迷,便率先抑制不足怒火,語氣略顯桀驁的發問道,“敢問將軍,貴軍近些時日多有游騎入泥水河谷,此乃將軍將欲興兵與我等作死生之爭乎?”
“我軍無有此意。”
鄭璞囅然而笑,擺了擺手,“乃是安定甫復,郡縣士庶易屬,我恐有不法之徒趁機劫掠百姓抑或勾結逆魏,故而令游騎斥候多看察罷了。”
言罷,見二人猶不信,便又加了句,“我軍死生之敵乃逆魏也,當務之急亦乃全據關中、還于舊都耳!若與爾等為仇讎互攻,乃節外生枝也。如若爾等不犯我大漢天威,我軍必無有興兵之意,爾等勿有自擾之念。”
此話語甫一落地,北地二人不由面面相覷。
亦在彼此的眼眸中看到了質疑之意,以及怒其狡辯的憤慨。
的確,漢軍游騎斥候都在刺探他們的棲息地了!都在觀摩他們族人的防務、能時刻監視他們牛羊戰馬以及婦孺了!
說漢軍無有興兵之意誰會相信呢?
哪怕鄭璞所給出的理由很充足,但誰又膽敢拿舉族性命與興衰去相信呢?
只不過,對于這樣的解釋他們亦無法反駁。
“將軍所言,令我等心安矣。”
見滇迷一時語塞,高凱便起身拱手作禮,聲音很溫和的說道,“只不過,我有一不解之處,還請將軍不吝解惑。乃前番將軍令胡薄居姿職邀我等觀摩漢魏戰事,令我等知漢軍兵威;后復遣王主簿與我等商榷復歸漢廷,然而待我等皆如將軍之意矣,將軍卻不復先前之意,此非善始而弗克終乎?”
竟倒打一耙?
我為何不與爾等復商榷,豈非爾等人心不足邪!
“老丈不必拘禮,且入座。”
聞問,鄭璞心中不由有些好笑,亦有些意興闌珊,先是依著漢朝尊老的習俗抬手示意高凱入座,才繼續說道,“非我署事弗能克終,亦非我有意戲耍于爾等。乃是依我大漢禮法,委實不能盡爾等所求。且今我軍與逆魏戰事未休,與其反復商榷而徒耗精力與時間,不若各自安之罷。”
才剛入座的高凱,聞言眼眸便閃了閃,脫口而出,“如此,敢問將軍,若貴軍入主關中后,不知將如何對待我等?”
此人倒是才智不缺。
聞言,鄭璞便贊許的瞥了他一眼,隨后便側頭,聲音有些飄渺。
“我國先帝乃前漢孝景帝之后,尊天子號后亦祫祭高皇帝以下。故而我軍入主關中后,誓必將定鼎長安為京都也。”
看似答非所問,實際上卻是什么都說了。
蓋因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
有了周朝王都鎬京被攻破的教訓,不管昔秦國還是前漢時期,只要定都在關中之內,任何帝王都會居安思危,斷然不會讓關中北部四郡被他人所據。
亦是說,鄭璞乃是在宣告著“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是在十分露骨的威脅他們!
如果現在他們不愿意接受大漢的招撫,那么,待漢魏雙方戰事結束、大漢騰出手后,必然會兵鋒北向討不臣!且到了那時候,大漢可就不會給予他們如今的條件了。
這層意思,就連寡文學的句就種羌部落首領滇迷都聽出來了。
“你!”
是故,他霍然起身,以手指鄭璞想罵些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一直立在鄭璞身側的扈從乞牙厝,此時已經向前半步利刃出鞘,如勐獸般盯著了他。若他膽敢肆言詈辱,必將身首異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