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淠彼涇舟,烝徒楫之;周王于邁,六師及之。”
——《棫樸》
涇水河谷,這條從長安通向西北疆域的通道,自周朝尹始便是水路的要塞。
秦漢時則是人們所津津樂道的絲綢之路,一條“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充滿著血與淚的征伐之路。
不管是春秋戰國還是秦朝兩漢時期,都以無數次朔水而上的戰事,宣告了控制隴東對八百里秦川的意義。
魏雍涼都督司馬懿同樣知道,隴東不得有失。
故而,見丞相諸葛亮從五丈原移師占據汧渭之會以及圍困陳倉城、魏延部亦然沿著汧水河谷南下依水布防,他在心中罷了王生隱有北上擊鄭璞偏師后路的提議之余,還思慮起了如何加強隴東的防御。
蓋因漢軍如此舉動,短時日內陳倉城無有憂患,但隴東則會烽火連綿。
或是說,隴東的歸屬,幾乎決定著漢魏在陳倉對峙的優劣勢。
對于魏國而言,只要隴東不失,那么漢軍想入主關中唯有攻堅一途。
這也是魏國與司馬懿所期待的!
避免與戰力更強的漢軍野戰,逼迫漢軍在攻堅過程中死傷慘重,然后迫于人力物力消耗太多而無奈罷兵退出關中。
但對于漢軍而言,一旦將隴東攻下,那就是將為攻陷陳倉城提高了一半的勝算。
無他,只要漢軍沿著涇水河谷南下侵擾京兆尹、左馮翊等魏軍后方,頻頻以騎兵斷在陳倉附近駐守的魏軍糧道,無需多久,便可讓魏軍被迫分兵歸去守御,無有余力救援陳倉城了!
對,一旦隴東易屬,則陳倉將成為孤城!
故而,司馬懿思來想去,覺得還是作書于屯兵在谷口的薛悌部,讓他督萬余人北上平陽郡的漆縣駐守,扼住涇水河谷入關中的路線。
平陽郡,乃是漢獻帝興平元年(194年)析安定郡鶉觚縣、右扶風的漆縣置,治所在漆縣(今陜西彬縣)。所轄地方不大,但戰略意義非凡,乃是關中控制涇水河谷的必守據點。若漆縣易屬,則從隴東來犯之敵,可兵臨聚鄭國渠與白渠起點所在谷口縣了。
自然,薛悌部皆是步卒,在漢軍西涼鐵騎的虎視眈眈下,根本無法策應或救援駐守在臨涇縣的胡遵部。
司馬懿覺得還需再分些許騎兵過去。
比如,先讓牽弘督領三千烏桓突騎往赴便是很好的選擇。
一來,漢丞相諸葛亮部與魏延部皆移兵陳倉一帶,他亦可將兵力轉來雍縣南部,隔著渭水與汧水扼守與漢軍對峙。
如此,騎兵的作用自是小了。
分出半數烏桓突騎,對戰局沒有什么影響。
另一,則是司馬懿知道,翌年天子曹叡必然會將歷經休整的虎豹騎與雒陽中軍遣入關中,協助御蜀,他不必擔憂兵力薄弱的問題。
或許,這樣的調度,似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畢竟鄭璞部滿打滿算,不過一萬五千步騎罷了!
以胡遵萬余人與薛悌部萬余人的兵力優勢,且還是依城池而守,有何患之?
何須再遣烏桓突騎往赴,徒增糧秣轉運壓力呢?
但司馬懿覺得這點兵力不夠.......
在他的心中,還打算待明年虎豹騎入關中助戰后,便再讓夏侯獻督領所剩的烏桓突騎盡數趕過去。
無他。
彼疤璞者,我魏之大患也!
在以往的戰績面前,沒人膽敢掉以輕心、更無人會覺得他乃小題大做。
甚至,在雒陽的曹叡會覺得他這樣的調度還不夠謹慎呢!
初冬十月了。
氤氳的水汽從涇水升起,為水面添加了幾分迷離飄渺。
兩岸隨風起伏的蘆葦蕩泛起青黃色澤,無數前來越冬的黃鵠、白鷺與赤麻鴨在悠然自得,盡情譜寫著大自然的生命歡歌。
但很快,一陣整齊的小鼙聲打破這里的寧靜曠遠,驚起無數鳥雀展翅離去。
從蒼穹之上俯瞰,只見繡著“漢”字的旌旗正在涇水水面迎風怒張,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紅色洪流蜿蜒東去。乃是王平與柳隱部在西涼鐵騎的護衛下,以羊皮筏載著輜重沿涇水河谷東下鶉觚與陰盤二縣之北落營寨扼守了。
連綿十余里的行伍,水陸并進的參差不齊,很容易被敵人尋到襲擊的機會。
但剛剛督兵趕到漆縣的薛悌,聽罷稟報后,只是有些意興闌珊的揮手讓斥候繼續打探、隨時來報漢軍舉動而已。
這令同行而來的牽弘有些不解。
在如此良機面前,即使出兵無所獲,亦可全軍而歸啊!
為何按兵不動,坐看逆蜀氣焰囂張的如入無人之境呢?
再者,看逆蜀進軍的意圖,應是要切斷漆縣與臨涇縣的聯系。了日后能在胡遵部守御不利時出兵救援,此時亦應該挫敗逆蜀的意圖才是啊!
“護軍,不若讓我部前去探一探?”
躊躇了片刻,牽弘還是忍不住請命,“我部烏桓突騎擅于奔襲,即使尋不到襲擊逆蜀的戰機,亦可全身歸來。”
然而,薛悌聞言只是默默的矚目了他少時,便搖了搖頭,“不必作無用之功了。”
怎是無用之功!
不由,牽弘心中便憤憤然了一句。
但尊卑有別,他亦不敢將腹誹流于表面。
而已然垂垂老矣的薛悌,似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思,徑直走到輿圖面前,指著陽城三地的標注說道,“彼疤璞此舉乃是示之以弱,令我軍覺得有機可乘,誘我與陽城守軍心生前后夾擊之意罷了。以輕兵深入,豈能無備?若逆蜀兵將乃是如此玩忽之輩,我魏國亦不會有隴右與涼州之失。況且,讓逆蜀在涇水河谷落營豈不是更佳?彼疤璞部兵馬本就不多,讓其分兵,亦是減緩了胡將軍守備壓力,何樂而不為?再者......”
言至此,他略作停頓,手指在泥水(馬蓮河)匯入涇水之處的弋居縣標注上敲了敲。
“再者,此地有無數小道可通行,以逆蜀的兵力無法顧全,若臨涇守備不利需馳援,你部亦可取道北地郡穿行泥水河谷北上。如此,我軍戰略不失、以逸待勞,彼逆蜀既然興師動眾,令士卒在野外忍受嚴冬苦寒,那便隨他去罷。”
對,若是要馳援臨涇縣,唯牽弘部的烏桓突騎獨自北上。
漆縣現今對于關中的戰略意義過于緊要,薛悌部不能輕離,除非司馬懿再遣送兵馬來。
牽弘聽罷,拱手稱受教,不復爭之。
就是告退出來后,心中盡是忿怒難耐。
他覺得入了關中以后,無時無刻不被雍涼各部的畏戰壓抑著。
這些有資格參與戰事決策的人,就如同一群行將就木的老人般暮氣沉沉、毫無進取之心!
喪失了軍中向死而生的銳氣!
一味的求穩求全,以茍延殘喘為萬幸!
而已經轉來烏氏縣駐軍的句扶與張嶷二人,同樣對鄭璞的調度很是不解。
原本,他們皆覺得鄭璞遣柳隱與王平深入敵境落營扼守,乃是為了誘魏國陽城三地的守備兵馬出來野戰的。
但鄭璞并沒有讓他們二部前去沿路設伏。
而是聲稱今冬無有戰事,讓他們下抓緊時間安排各自麾下士卒分散去捕魚與狩獵等,為明年開春時兵發臨涇縣添些軍糧。
如此玩忽的將令,怎能不令人詫異呢!
更莫說,若是他早知道不能將陽城三地的守軍誘出來,就不應該讓柳隱與王平兩部在冬日里跋涉去落營啊!且不說不恤士卒艱辛,亦徒增糧秣損耗不是?
是故,句扶與張嶷得了軍令后,二人私下合計了一番,仍弗能解,便聯袂前來尋鄭璞問個究竟。
此時鄭璞正悠哉游哉的在涇水畔垂釣。
而他的扈從乞牙厝,早就獵來了數只黃鵠,正在架在火上炙烤著。
對他們的前來,鄭璞似是也有所料,徑直往身側指了指,“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軍中難得閑暇,伯岐、孝興,不若我等垂釣為較,看孰人更勝一籌。”
循他所指而視,竟是早就備下了兩只釣竿。
亦讓句張二人面面相覷,有些無奈的依言入座垂釣。
而早就是通家之好的句扶,甫一將魚鉤拋入水中便悵然而嘆,“唉,我等倒是難得悠哉,就是可惜,休然兄與子均無緣逢時啊!”
“有言便明說,莫要陰陽怪氣的。”
聞言,鄭璞斜瞥了他一眼,“我讓休然兄與王子均先行,非是有意勞頓他們,乃是讓他們有充裕時間開石伐木加筑營寨。莫非孝興猜不到,逆魏雒陽中軍將入關中?”
的確,若是雒陽中軍進入關中了,柳隱與王平再東去,恐魏軍將會以兵力優勢摧壓而來,令他們無有充足的時間修筑營寨扼守了。
但句扶聽罷,仍意有不解,繼續發問道,“那子瑾是否已然意料到,彼逆魏陽城三地的守軍,不會出來襲我軍之后?”
“這倒沒有。”
這次,鄭璞搖了搖頭,“不過,此亦是我所言今冬無事的緣由。我軍意不在伏擊陽城逆魏守軍,乃是要拔臨涇縣、復隴東全境。故而,我等懸兵不動,令彼等擔憂我軍設伏而不敢出城,此乃虛虛實實之道也!”
拔臨涇縣、復隴東全境?
頓時,句扶與張嶷再次面面相覷,異口同聲而問,“將軍(子瑾),計將安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