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七月末,鄭璞歸至冀縣。
隨后,丞相便上表成都,請天子劉禪下詔庲降都督馬忠收集南中犀角、象牙、蘭干細布、帛氎等稀罕之物以及大量金銀珠寶賜與燒當羌王芒中。
以嘉其自發以兩千族眾隨征的勤于王事。
此兩千羌騎由張苞督領,入張掖郡山丹牧場演武,歸馬岱節制。
而丞相府僚佐亦順勢表請調整。
如罷粱州之置,以向朗為中軍師總領相府諸事,別辟益州治中從事馬謖復為參軍佐之。
至于耽誤事務、折辱同僚楊儀倒沒有左遷。
丞相以他舊日功勛,僅是罰其俸祿與以言申責,繼續留用以觀其后改過與否。
但所有人都知道,向朗與馬謖重新被辟入丞相府,便是對楊儀最大的懲戒了——他的權柄已是不可同日而語,充其量不過與參軍相當罷了。
最令人側目的,乃是任閑職的大司農李嚴,竟是復被授以實權,接替了今歲病故的陳震為衛尉。
但他的職責,卻不是如舊例般掌率衛士守衛宮禁。
而是從益州學宮募士子、各郡縣僚佐征計吏以及辟命一些白身之人組建新司,號為“督考署”,對各郡縣行駛考察之權。
乃依著“立限考事”、“以事責人”為準,一季為一期對太守、縣令以及俸祿三百石以上的諸曹從事考核在職政績、是否稱職。
三百石以下的僚佐,有過則追主官瀆職不察之責。
考核罷,朝廷將對實干任事者擢拔之,慕虛名而庸碌者左遷或罷黜之。不論臣僚名聲、不計出身門第,唯“能者上,平者讓,庸者下”耳。
自然,偏聽則暗,一家之言不可信。
為了杜絕舞弊徇私,授權于李嚴組建督考署之時,天子劉禪亦從禁衛中挑選出侍衛,令侍中郭攸之督領另司此事,以便對照而錄,求無遺無偏。
簡而言之,乃是將秦時的監御史所掌的監察之權細化了罷。
詔令甫一出,朝野皆嘩然。
有云如此行事恐會引發地方與中樞的離心;有云如此可杜絕郡縣僚臣的不作為、抑或如昔日先帝劉備崩殂時黃元叛亂之事。
眾口不一、褒貶各有之,但無改丞相推行的心意。
自然,此些事情乃大漢內政,已然大軍拉鋸的魏吳兩國并不知曉。
伴著孫權大軍出淮右的軍情傳到雒陽,魏國天子曹叡亦然親自領軍東來,此時剛至譙縣。
至于為何來得如此之慢,乃是曹叡有說不可口的苦衷。
今歲他才方改元,意圖將過往的不利皆揭過篇,但不想七月初時雒陽崇華殿便有火災!雖說火災、旱澇與地動皆非人力可左右之事,亦是歷朝歷代不可免之事,但他剛糾結中軍將救淮右時竟有火災驟臨,焉能不令人嚼舌乃是戰事不順的征兆?
是故,他當時便罷了由秦朗督軍馳援的決策,不顧朝中袞袞諸公的諫言,親征。
他需要一場勝利,來堵住悠悠之口。
而恰好,孫吳每每來犯淮右,皆是聽聞援軍至便主動退兵離去。
不過,此番他的心思,并不止于恐嚇孫權退兵。
在孫吳尚未興兵之前滿寵便上表請征孫吳了!
并非是如先帝曹丕般以大軍渡江攻伐江東,而是襲擊江北的廬江。
石亭之戰后,孫吳再度占據了廬江郡,或是為了日后進攻合肥綢繆吧,孫權在今歲春初之時,別遣了兵卒數千家來江北屯田。
故而滿寵以魏國在揚州的兵力寡少為由,斷言孫權必然輕之,以為魏國不會出兵野戰。乃計議待到八月秋收、屯田男女老少布滿田野時襲擊,必然可乘其不備一舉焚毀谷物、擄歸百姓以及摧壞各個屯兵點。
如此戰術,那時曹叡是準了的。
就是沒有意料到,孫權竟是提前出來犯了。
但這無改曹叡心意。
反正屆時雒陽大軍至時,孫權亦是會退兵的。他可假勞軍名義在淮右逗留,陰使將率領軍突襲廬江城外屯田。但求以一場軍爭之勝,化解崇華殿走水的嚼舌之聲罷。
唉.........
然而,有時候天不遂人愿。
待他八月初督軍趕至壽春時,孫吳委實是退兵了。
但都督荊襄的征南將軍王昶,竟以八百里告急傳來了軍情:彼孫權賊子,如今竟親帥兩萬精銳在江夏郡圍困石陽城!
瞞天過海、調虎離山?
雒陽崇華殿走水,果真乃上蒼的預警征兆乎!
對鬼神之說已然有些將信將疑的曹叡,得悉軍情后,心中有些茫然、有些頹喪。
但身為君主,在臣僚面前保持高山仰止、氣定神閑的氣度他還是了然的。待征東將軍滿寵前來迎御駕時,他已然面色如常。
如今的滿寵已是滿臉溝壑縱橫的日薄西山之態了。
故而曹叡亦給以這位三朝元老他很高的禮遇,邀之同車而載入城。
車上,視力不濟的滿寵花費好長時間方看罷王昶的傳訊,又垂頭陷入了好久的沉默。
因為曹叡問他,襲擊廬江城外孫吳屯田點之策復可行否?
是的,曹叡并不想被江東的部署牽著走。
他此番督兵四萬有余,皆是戍守京師雒陽的精銳之師。只需可分出半數兵馬令秦朗督領,去與王昶一并救援江夏,便可確保荊襄戰線無憂。且在兵出雒陽之前,他已然按司馬懿的上表行事,令荊豫分界一帶的屯田客佯作中軍入上庸郡了,無需擔憂逆蜀從漢中郡出兵策應賊吳的攻勢。
軍出當求利。
此些年孫吳屢屢犯邊,雒陽中軍已來回奔波許多次了!
他委實無法再容忍孫吳繼續進退自如。
聲東擊西也好,調虎離山亦罷,既然彼孫權賊子膽敢在雒陽中軍至揚州時轉去荊襄,那么,他便驅兵直去廬江!
看他孫權乃是繼續圍困江夏石陽堅城,還是領軍歸來保廬江不失。
再者,兵發廬江不僅是泄恨,其中還有另一層思慮。
依著司馬懿對河西與隴右的部署,關中大軍預計在歲末時將悉數而動,他想借此機會勝一陣彰顯魏國的兵威,令彼孫權安分一段時日,好令雒陽中軍做好馳援關中的準備。
有備而無患嘛。
雖然司馬懿的上表籌畫言之鑿鑿,但兵者乃死生之道,安敢不慎?
事關西北戰線的調度、未來魏國的戰略部署,滿寵沉吟了許久都不作答亦是情理之中。
一直待到進城入了征東將軍府署、君臣相對獨坐后,滿寵才緩緩出聲,“陛下,老臣竊以為,為今之勢,我魏國兵掠廬江已無有裨益矣。”
已無有裨益了?
聞言,曹叡心中便悄然嘆息了聲。
但仍舊有一縷不甘,促使他繼續催聲,“卿可詳言之。”
“唯。”
滿寵恭聲而應,細細將思緒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