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言孫吳他日必定再背盟,天子劉禪不由肅容以對。
無他,原先忠良俊才濟濟一堂的大漢,歷經襄樊之戰與夷陵之戰后,便成了益州疲敝、無人可用的境地。
而這些一切的緣由皆因孫吳背盟!
大漢無人膽敢忘卻。
年少即位的天子劉禪與諸多身喪此兩戰的忠烈之后一并讀書健長,更不會忘卻。
“子瑾斷言吳主無義,乃是諫我令江州、南中等主官早日作防,好日后彼背盟興兵來犯時增兵馳援乎?”
天子沉吟片刻,便出言問道,“不過,此事子瑾歸隴右后需稟于相父。今朝廷精銳兵馬皆用于隴右,巴蜀境內若作防,還需再度募兵。”
“我非是此意。”
微微搖頭,鄭璞囅然而笑,“乃是我見聞有感,恰逢劉君有問,便作閑談耳。且我大漢復關中還于舊都非一日之功,現今倒無需防彼孫吳。丞相督領眾將士在苦寒之地,賴以與逆魏爭鋒者,乃巴蜀之地安穩耳。劉君在京師統御,乃我等將士效死之寄托也!故而我便多言幾句,好令劉君心中有數。”
言罷,頓了頓,緊著又加了句,“再者,兵家舊論‘不恃敵之不我犯,恃我之不可犯。’以夔門之險與南中地勢難行,彼即使背盟來犯,我軍守御待到援軍趕至亦非難事,劉君無需憂心。”
“善!”
天子拊掌而贊。
旋即,不知是思及了什么,先是揮手將那分肉的扈從摒去,才悄聲說道,“有防于孫吳,此事子瑾倒無需預我。或許子瑾有所不知,我初即位時,嘗與文容、安國以及巨師等人在宮中練射舞劍,箭靶畫布之鵠者,乃書‘江東孫賊’耳!那時,公淵尚年幼,無力扯弓弦,便待我等射罷持小匕恨恨刺箭靶之書,哈哈哈”
呃........
竟是如此泄恨邪?
聞言,鄭璞亦不由莞爾,乃舉盞而邀。
“劉君不忘先帝之恨,以及關侯與諸多忠烈之仇,乃我大漢幸事也!不過,劉君倒也無需心切。自古多行不義者,必自斃!我此番出使江東,見建業城內外皆有貧困潦倒、生計無所依者,而吳主所起之太初宮方三百丈,咸取上材、雕刻丹鏤,堪稱堂皇華麗!治下公卿貴胄皆尚浮華,極盡奢綺!天下未平,民困而上奢,如此之國豈能長久邪?待我大漢復關中,若彼孫吳復背盟,亦不足為患也!待我大漢討滅逆魏,他日兵馬南下征孫吳,必勢如破竹耳!”
此話語甫一落下,原本喜笑盈腮的天子,笑聲戛然而止。
且還是略顯尷尬的注目著鄭璞,似是臉龐上還有些許羞惱、些許赧然。
言孫吳不堪,為何天子乃如此神情?
亦令對坐的鄭璞瞧得真切,當即心中詫然不已。
略略作思緒,便拱手試聲問道,“劉君,何故如此邪?莫非乃我言辭不妥當乎?”
但天子卻是不答。
垂首拈須片刻,緩和了顏色后方開口,卻是答非所問,“子瑾自江東歸來后,曾與休昭謀面過乎?”
董允?
我昨日幕時方歸成都,今晨便與朝會了,何來時間與董允謀面?
今陡然問之,莫非天子與董允有爭執乎?
“回劉君,不曾。”
心有不解的鄭璞輕輕搖頭,攤手而笑,“我昨暮時方歸,今日行止劉君盡知耳,不知劉君何出此問?”
“嗯.......”
略作鼻音,天子眉目稍霽。
但面對鄭璞之問,他還是躊躇了好一會兒,方輕聲道出緣由。
原來,前不久他出親耕籍田,途遇一妙齡少女,心甚喜焉,乃令扈從私訪其家世以及其婚配與否。得知其身家清白且未婚配,便有心采擇充后宮。
此時的董允早被丞相表請為侍中、領虎賁中郎將,統宿衛親兵。
諸如獻納之任,皆可專之。
得知此事后,便以古者天子后妃之數不過十二,今后宮嬪嬙已具,不宜增益,駁回天子之意。
天子不忿,乃召董允來與辯。
但董允據理而爭,不讓退讓半分,且還聲稱若是天子越他職責私納嬪嬙,他便作書去隴右請丞相斷之。
爭執至此,自然是天子悻悻而歸。
他雖然心甚喜那女子,但終究亦然乃人君,不會令如此事情去擾了丞相。
但意難平,在所難免。
此些年他一直努力著作可肩負中興之任的明君、恤下有德的仁君,不敢有一日懈怠,更不曾有過荒謬之舉,如今不過是欲一女子增益后宮罷了,為何董允如此固執!
且竟是以“稟知丞相”威脅與他!
此乃臣子之道乎?
而如今他見鄭璞聲稱吳主孫權奢靡不恤民,便心生誤解,還以為是董允駁了他之意還不知足,竟私下尋了鄭璞一并來諫言呢!
畢竟,大漢上下盡知他甚親于鄭璞,且鄭璞還身兼著侍中之職,亦有諷議舉正之責。
“依子瑾之見,此事休昭是否太過乎?”
面色有些不豫的天子道出緣由罷,還發問道,“休昭領宮禁之重,亦當知相父督軍北伐,殫精竭力,焉能口稱以如此瑣碎擾相父之言邪!”
而一直細細傾聽的鄭璞,早就忍俊不禁,頻頻借著舉盞以袖遮笑顏。
“咳!咳!”
聞問后,方斂容,借著幾聲輕咳清嗓罷,便拱手而贊,“璞賀喜劉君,已具圣明君主之風矣!”
頓時,天子愕然。
半晌后,才怫然不悅,指摘道,“我視子瑾如肺腑,不諱私事以告之,子瑾寧出阿諛奉承之言以敷衍乎!”
“劉君何故動氣?”
鄭璞無有惶恐之態,依舊和顏悅色而道,“我嘗聞,但凡圣明之主,臣下必有觸威以抒忠、身首不恤之忱。今外有丞相督十萬甲士為國效死,內有如董休昭之流犯顏直諫,此非劉君圣明,令有志之士無不竟勸之故乎!”
如此說辭,倒能令我心意稍寬。
聞言,天子神情愈發溫和,但猶躊躇片刻,方擺了擺手,“子瑾莫為休昭說情了。我雖意難平,然亦知他乃盡忠規益且秉性如此,斷無藏忿于心、他日追恨之事。”
“陛下,臣方才并非幸言。”
但鄭璞卻肅然起身,以君臣之禮規勸道,“臣竊以為,陛下當效先帝昔日之言,賜金以嘉董休昭且昭告諸臣僚,以此諫言為忠節耳!”
當效先帝之言?
與論之事,干系先帝何言邪?
見鄭璞義正辭嚴的作態,天子劉禪亦不由正襟危坐斂容以對,但心中卻是弗解。
自作思緒片刻,他方抬手示意,殷殷謂之,“子瑾且入座,此地非廟堂,無需如此恭謹。嗯,不知子瑾之言乃何指邪?”
“嘿,一時激昂,倒令劉君見笑了。”
自嘲了句,鄭璞依言坐下,輕聲說道,“劉君尚且記得,昔日劉季玉邀先帝入蜀卻漢中張魯時,龐軍師中郎將進策取蜀,先帝與論之言否?”
天子當然記得。
抑或者說,大漢許多僚佐都記得。
蓋因龐統“兼弱攻昧、逆取順守”之言,乃是先帝定蜀的大義所在。
不過那時,一開始先帝是回絕了的。
言曰:“今指與吾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故而失信義於天下者,吾所不取也。“
如此之言,看似與今日所言無干,但天子并非愚鈍之人,當鄭璞點明后他便心中了然了。
先帝每與操反,故而他行事乃當“每與魏反”耳!
逆魏曹丕在位時,曾因私忿誅殺犯顏直諫的臣子、有恩于曹操的鮑信之子鮑勛,令天下有識之士皆觖望。今鄭璞請他賞賜直諫的董允并以此事召告其他臣僚,乃是意圖令漢魏君主高下立判,以收天下之望。
就如譙周屢屢宣揚的“魏竊神器當受天罰”的天命昭昭一般,為北伐裨益。
奪人心之說,當多多益善嘛。
先帝崩殂前不亦告誡“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能服于人?”
但求積少成多罷。
不過,天子心中了然了,卻沒有當即允之。
倒不是覺得,自身有意采擇民女充后宮之舉會被士庶作笑。
既然已經被董允駁回,且他頒詔嘉獎乃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無人會以笑談論。
而是性情素來敦厚的他,倏然覺得鄭璞此舉,隱隱有汲汲營營求樹他名望之意,反而有些不齒為之了。
壓低了聲音,天子意有躊躇,問道,“古之圣人,非禮不進、非義不受。如從子瑾之言,我乃沽名釣譽也。他日人若細研事始末,豈不嗤我乎?”
唉......
稱孤道寡之人,何故如此重德邪!
君不見古來帝王君主,但有所作為者,皆毀譽參半邪?
聽罷,鄭璞不由心中嘆息。
他今日之所以諫言,乃是因為昔日在河西張掖郡見豪右之宴所感,亦是推動大漢內外變革之心。
而想變革的第一步,便是冀望天子劉禪能認可他的主張。
因為如今還于舊都的北伐尚未竟全功,丞相一切心思都鋪在軍爭上,不會推行動搖北伐根基的政略。抑或者說,在沒有光復關中之前,大漢根本沒有底蘊與威望去變革。
是故,他的心思若想成行,唯有先推動天子對事物的看法改觀。
顯然,他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