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是寒冬時節,伐木取石過于艱難的干系,漢軍營寨內皆搭建著穹廬宿夜。
再加上塘火炙烤半爿羊肉的香味縈繞鼻息、入口酸不溜秋的革囊馬奶酒,這令匈奴出身的胡薄居姿職覺得很親切。
南匈奴雖入塞棲居多年了,但食宿穹廬的習俗不曾改變過。
但在方才的敘話中,鄭璞卻要讓他部落移風易俗。
且沒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要么雙方繼續為敵而戰,要么率眾前來歸降遵循大漢的安置,沒有他前來請求的奉大漢為主、每歲貢奉當附庸的選擇。
一開始,他是以為鄭璞乃是在效仿說客那套。
漢家子嘛,素來善心計、好詭道。每每談判的時候總要裝腔作勢,來回唇槍舌劍幾番才會圖窮匕見。
但他放低了姿態好言奉承,卻迎來了鄭璞的一錘定音。
“我意已決,首領無須再贅言。”
斬釘截鐵的語氣,令胡薄居姿職須臾間覺得,大漢根本無有納他部落之意,故而才如此強人所難。
畢竟,依漢廷的慣例,不都是推行羈縻之策嗎?
遠的不說,在西海的燒當羌王芒中,就被漢庭納為附庸、互通有無。今他以身返險誠心來附,為何被斷然回絕呢?
胡薄居姿職百思弗解,亦有些意難平。
而對坐的鄭璞卻是拿著小匕割肉,悠哉游哉的在享用膏粱之美。
如此隱隱鄙夷之舉,若不是他身側還立著一壯若熊羆的扈從,胡薄居姿職都懷疑自身是否遏制住忿恚,以割肉小匕將之搏殺。
除了嗚咽不斷的朔風與火塘薪柴偶爾迸出火花的聲音,穹廬內持續了好久的寂靜。
事實上,鄭璞并不是有恃無恐,而是確實對胡薄居姿職去留并不在意。
蓋因胡薄居姿職反復無常。
附魏時叛逃,附鮮卑拓跋部時臨陣倒戈,如今依附劉豹勢窮了又前來求成為大漢附庸,毫無信義可言,鄭璞可不想養虎為患!
再者,雖說今大漢確是式微了,但還不至于對區區一匈奴部落饑不擇食。
若是他愿意舉族歸降,看在對戰事裨益的份上,鄭璞并不介意放下雙方為敵的仇恨,效仿昔日收苑川河流域匈奴支部粱元碧、武都氐王符章之故事,上表為他求封侯賜食邑,然后將他的族眾皆編戶入籍,為大漢添戶。
好一會兒,鄭璞用餐罷。
抬眼看胡薄居姿職仍舊在衡量利弊、無有決斷,便淡了與其繼續干耗的心思。
從姑臧一路冒著風雪護糧秣輜重來此地是很困乏的。
“首領驟然間無斷,今便且止罷。”
起身凈手漱口罷的鄭璞,擺了擺手,聲音淡淡,“夜已深,首領今夜宿在營內吧,翌日我再令劉義棟護首領歸。嗯,我今日為首領求封侯賜予食邑之諾,首領歸休屠澤后慢慢計議,于我大漢揮兵休屠澤之前,皆可兌現。不過........”
故意拖了長長的尾音,鄭璞倏然肅容,直視著他的眼眸,“不過,一旦我大漢誓師兵出了,首領屆時便不是主動歸義,而是被迫降伏了。”
一是慕威來附,一是戰敗俘虜,胡薄居姿職當然知道其中的區別。
但此刻的他,并沒有在意這點。
而是來自童年陰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頭升起。
那還是在他七歲那年,騎術剛剛有所漲進,便頑心大起以至脫離了護衛,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頭受傷的孤狼綴上了。
一人一狼對峙了半個夜晚。
雖然后來有護衛尋到他,驚走了那頭狼,但它那綠油油的眼神,給他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噩夢印記。
如今鄭璞的眼光不是綠油油的,卻令他再度想起了那頭狼。
那是一種擇人而噬的戾氣,一種欲殺之而后快的兇狠。
令他心頭上泛起了恐懼。
不僅是因為他早就過了不惑之年,開始步入年老氣衰的暮年。
更因為他已然沒有了無畏的實力。
昔年,他身為魏安定郡保塞匈奴大人時,部眾數萬,控弦之士萬余,強盛一時。
但被魏故大司馬曹真以利驅使,與鮮卑乞伏部共受魏平節制藏兵在蕭關,逢大疫,族人去半。后與鮮卑乞伏部、禿發部叛出魏國,棲居在賀蘭山之南,卻又與從并州定襄郡遷徙而來的鮮卑拓跋部爆發并吞之戰,族人再度銳減。
南匈奴左部劉豹來朔方郡后與鮮卑拓跋部爭雄,他陰遣使結之,臨陣倒戈歸屬劉豹。
雖然不再被鮮卑指使,但戰事結束后,他部落的青壯僅剩下了三千余人。
意氣日漸消沉不可避免。
劉豹念倒戈的情誼,遣他部落遷徙來休屠澤,讓他慢慢休養生息、并吞其他小部落壯大,令他部落有再復強盛的機會。
而他為了得到魏國官府的資助與扶持,便順勢參與了令居之戰。
哪料到,河西聯軍竟如此不堪!
一戰亡北!
令他徹底陷入了絕境中。
委實是絕境,非是夸大其詞。
他繼續留在休屠澤,銜尾入武威郡的漢軍,便不寬恕屢屢與大漢為敵的他。
哪怕一時無力兵臨休屠澤,亦可以蜀錦、茶葉等貿易物資,向其他棲息在休屠澤內的羌胡部落求購他的首級!
無須質疑那些羌胡部落是否被利誘。
有漢以來數百年,類比之事就不曾斷絕過。
且他也不敢再遷徙歸朔方,庇護在劉豹的羽翼下。
一者,乃是仲冬時節風雪連綿,躲在背風的山坳中貓冬都難免白災來襲、牲畜凍斃之事,若是跋涉遷徙,不知多少牛羊與婦孺斃命于途。
更莫說,萬一漢軍得了消息,只需遣兩三千騎輕裝追逐,他部落就會被抹去。
另一,則是草原之上,強者為尊。
他先前反戈雖對劉豹有恩,但劉豹已然報過了。
若是他在休屠澤力孤,遣使來朔方以許諾報酬的方式求劉豹阻力,劉豹便是繼續念及先前的恩情。但若是他勢窮帶著族人逃歸來,那么劉豹便會以弱肉強食的草原法則待他。
因為草原上的失勢者,從來都沒有話語權。
抑或說,在如狼狠戾的鄭璞眼里,亦沒有話語權。
“多謝護軍周旋之心。”
躬身屈臂撫胸作禮,胡薄居姿職告辭而去,“歸義之事,事關部眾未來,我需歸去與部落大巫及貴人商議后方可答復。”
“嗯。”
鄭璞略一拱手,以目示意扈從乞牙厝領其去宿夜。
他們的身影剛出了穹廬,同樣在內的劉柱便投目而來,低聲發問,“護軍令我明日護送那賊子之意,是否.......”
言半便止,只是以手擬刀在自己脖頸處一橫。
亦讓鄭璞一陣啞然。
的確,殺了胡薄居姿職,能令他的部落亂起來。
如群龍無首時被其他羌胡部落覬覦,抑或族內爭奪首領之位而內訌。
但對漢軍卻沒有什么裨益,何必平添一惡名?
“不可,放他歸去。”
鄭璞起身去巡夜,離開穹廬時還以背影留了一句,“我知義棟麾下數月奔波,多有辛苦,然而斥候乃軍中耳目,事關生死,不可玩忽。今日之事,我不會告知姜伯約,但望義棟日后多用心。”
聞言,劉柱愕然。
獨自沉吟了好一會兒,方面紅耳赤。
因為今日鄭璞剛領軍至,胡薄居姿職就尋來了。
由此推斷,其必然監視宣威城已久,而領千騎在此地十余日的劉柱卻無有警覺,乃是瀆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