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郡,枝陽城。
沉寂了近三個月城池,金鼓爭鳴,無數披堅執銳的將士依次涌上城頭,壘盾執弩、燃沸金汁、清除擂木石塊上的積雪等等,各司其職,準備迎接敵軍來攻城。
一直宿在城頭上的魏平,此時正扶著城墻垛口極目遠眺。
洋洋灑灑的雪花,讓目力有所不及,只見遠處白茫茫原野上有一縷黑線緩緩浮起,沒有高聳的攻城車、石砲或井闌等器械,且行軍速度極慢。
人數卻是頗多,大致估算不下萬數。
亦令魏平看著看著,便眉目深鎖。
彼逆蜀委實太詭異了。
先前大軍摧壓而來、銳氣十足時沒有攻城,如今大雪連綿、將士行動不便時方來襲,何其怪哉!
莫非是,我軍有何破綻被逆蜀洞悉了?
魏平微微耷拉下了眼簾,將手放在花白的胡須上,暗自對近些時日的調度細細沉吟了一番。
但卻百思弗解。
亦很快,他便無需費解了。
因為漢軍不是來攻城的。
率先被辨認出來的,乃是約莫三千騎兵。
從服飾與軍容中便可分辨出,乃西涼鐵騎與附逆的治無戴與白虎文兩部胡人。他們猶如放牧般,緩緩驅趕著五六千匹空鞍戰馬,繞著城池而行。
看到此場景,魏平心有所悟,闔目長嘆。
漢軍據隴右無有多少年,是不會擁有如此多戰馬的;即使是有,也不會悉數驅趕來此地耀武揚威。
唯有的解釋,便是河西聯軍敗了。
果不其然,待騎兵離去后,數部陣列森嚴的漢軍步卒便押著數千俘虜至前,整齊放聲。
“城內士卒聽真,爾等河西援軍已被我大漢大破,金城已然孤城!如若偃旗棄戈出降,我大漢皆不咎,不犯秋毫!且畫地均田畝籍戶,令爾等生計不缺。但若冥頑不靈、罔抗王師,待攻破城池,與戰者皆依戶錄為徒隸,家小同罪!”
言罷,大作鼓吹,揚旌引軍退去。
亦令城頭之上一片死寂。
隨魏平戍守金城郡的士卒,雖然十有六七皆粗鄙之徒,但并不妨礙他們知道河西聯軍敗了,金城郡將再無援軍。
聚攏在關中主力是不可能來援的。
畢竟,他們熟悉的、鎮守雍涼數十年的故大司馬曹真都無法奪回隴右,更莫說那位新上任的雍涼都督、不曾踏足涼州的司馬懿了。
陷入重圍的金城郡還能守嗎?
即使無數次擊退漢軍攻城,亦會被慢慢消耗器械、糧秣以及士卒性命,最終被攻破吧?
所有人心中都有了覺悟。
魏平亦不例外。
是故,悄然靠過來的部曲督,低聲請示挑選心腹士卒組建軍法隊,晝夜巡視以防士卒嚼舌或叛逃等,他不假思索就否決了。
坐守人心惶惶的孤城,再以嚴苛軍令懼之,恐會激起士卒嘩變。
“清點下城內資財與酒水,一個時辰后我將用之。”
轉身離開城墻垛口時,魏平還低聲囑咐了部曲督一聲。
亦令那部曲督愕然。
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俯首稱諾。
那些資財,是魏平領軍入金城郡后,收各縣賦稅積累的。
本來是打算在漢軍攻城時,用以賞賜死力抵御的士卒,圖激勵同仇敵愾之勇,讓城池堅守得更久些。
但如今不得不提前分潤了。
不然,軍無戰心。
且魏平如今心中也在懊惱中,因為河西聯軍之敗,亦有他的責任在。
無須多慮,他便能猜測到駐守在外的魏延乃是用了“空營計”,方能擁有足夠的兵力,一舉擊潰了近三萬大軍的河西兵馬。
或許,當時彼魏延臨城不攻、事出蹊蹺時,我若是遣軍出城攻之,結局或會不一樣罷。
只是世上沒有如果。
魏平心中的落寞,慢慢流轉了軀干。
谷讓他步履倍顯沉重,猶如在須臾間便邁入了杖朝之年。
而就在這時,身后亦步亦趨的部曲督再度出聲,“將軍,城外似是有使來。”
聞言止步,魏平回頭而顧。
只見漢軍離去后荒野上,有約莫三十人皆不披甲佩刀矛,護著一輜車緩緩往城門而來。
遣使勸降乎?
哼,竟敢來鼓唇搖舌?
我正愁無以帥厲士氣,便以爾等祭旗罷!
魏平扯了扯嘴角,眼角泛起一縷戾氣,“莫射殺。待其靠近,垂下吊筐引上來。”
但很快,他心中的戾氣皆冰消雪融。
他在涼州任事多年,與賈栩也共事了多年,對常隨身賈栩左右的部曲督亦不陌生。
故而滿目悲戚。
竟敗得如此之慘,連賈栩亦陣亡了啊......
他扶著城頭垛口,居高臨下看著輜車上的棺木,久久無語。
“魏將軍,我乃賈督將的部曲督。”
三十余人推著輜車至城外壕溝便皆俯首而拜,那部曲督昂頭涕零,大致講述了一番戰事與賈栩自刎的經過,隨后便告罪道,“魏將軍,我等本欲隨賈督將赴死,然大漢中護軍鄭....咳!逆蜀疤璞見督將不屈,乃允諾我等若降,便可護督將尸骨歸葬鄉梓。我等不惜命,但不敢令督將魂不得歸故里,故而無奈稽首,還望將軍不責。”
言罷,不等魏平答復,便率眾欲反身歸去武威。
“稍候片刻!”
聽得滿臉戚容的魏平,出聲喚住了他們,“賈督將殞身歸葬,我無法前去吊唁。爾等待我備些輜財,將之攜歸與賈家,權當吊贈罷。”
話落,便側身讓幾個部曲前去取資財。
而他的部曲督則是有些憤憤不平。
亦近身低聲抱怨道,“將軍此舉不妥也。若依我之見,待此些人靠近便皆射殺,讓其不得開口時機。”
他不是吝嗇財物。
而是知道賈栩身亡的消息,會讓城內士卒更加惶惶。
畢竟賈栩在金城任職了很多年,許多將士曾在其麾下,如領一千五百士卒駐守四望峽的將率,先前就是賈栩的部將。若魏平果決點,認出那部曲后就下令射殺,便可將此消息隱瞞,減少些軍心浮動。
“無礙。”
魏平聞言神色不變,“此事我自有主張。”
城外,漢軍營寨。
一身甲胄的魏延駐馬于矮丘,看著往南逆流的烏亭逆水,不知在思緒著什么。
落后半個馬軀的龐宏,時而隨著他的視線看河水,時而投目眺望正被關興部士卒押解走羊腸步道歸西平郡的俘虜,臉龐上的神采亦在變幻著。既有對諸部將率在令居塞大勝的欣喜,亦有自己充當了疑兵沒有身在其中的惋惜。
數個月的相處,始終恭敬有加的龐宏,令魏延覺得很親切,亦常將之攜在身側。
似是習慣了。
“巨師以為,金城何時可破之?”
仿佛是洞悉了龐宏的心思,魏延頭也不回的發問。
“啊?”
微訝了聲,龐宏才拱手作答,“回將軍,金城本孤城,今得悉河西大敗,軍心皆恐。宏竊以為,不出一月,軍必自潰矣!”
“呵,一月?”
不料,魏延聽罷,便將目光投往枝陽城池嗤笑,“依我看,不出十日,我軍便可全據金城郡矣!”
十日?
如此之速乎!
龐宏倏然睜大了雙眸。
又見魏延已經撥調馬頭,往軍營而歸,便連忙驅馬追上,于戰馬上很恭敬行禮,“宏愚鈍,還請將軍解惑。”
亦讓魏延捋胡顧盼,昂然謂之,“罔巨師熟讀諸子百家,竟不知‘困獸猶斗’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