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居塞石頭山之西,最早是以先零種羌為首的羌人棲居地。
但因先前他們與治無戴、白虎文趁著漢魏在西平郡大戰時,共同襲擊了烏亭逆水河谷諸縣,被戰后追責。
那時,夏侯儒以將軍郝昭督領龐會等人,先以萬余人大破諸羌聯軍,后又追至石頭山之西迫降,收青壯為卒,皆遷婦孺入金城郡屯田,故而此地成為人煙罕至的荒野。
如今,三萬有余的漢軍藏身其中。
之所以有如此多兵力,緣由有二。
一者,乃是鹯陰城塞如今僅留了柳隱兩千蜑獽軍駐守,張苞與閻宇本部都隨來了此地,再加上鄭璞的本部,幾乎彌補了分出馬岱、龐宏與護羌營騎卒的兵力。
另一緣由,則是鄭璞與魏延將瞞天過海之謀上稟給丞相諸葛亮后,丞相為了“一戰定河西”萬無一失,還抽調來了援軍。
分別是駐守在西平郡的廖化部與隴西郡的王平部,合兵有六千將士。
他們二人先前的職責,皆是防備魏軍從四望峽兵出擾民。
今魏延大兵臨金城,魏軍自然不敢有兵出之念,僅依靠兩郡的郡兵就足以安民了,無需讓廖王兩部繼續戍守。
他們領軍至,還帶來了各地駐軍的最新消息。
駐軍在漢中郡、剛轉遷為后將軍的鄧芝,前不久被調往永安任職了。
蓋因一直鎮守永安的征西將軍陳到,今歲以來幾度病重,難理事。自知壽難久,便上表成都,求朝廷委任一副職,過渡兵事與職權,有備無患,以免身故突然而令國門有失。
那時朝廷諸公與議,皆意屬接替李嚴駐軍在江州的鎮南將軍輔匡。
然而,輔匡也已年邁了,近些年小病不斷、狀況堪憂。
宿將無幾之下,迫不得已的丞相,唯有從北伐諸將中物色人選。
曾出使江東締造漢吳互聘共盟、備受孫權敬重的鄧芝,自然就成為了不二之選。
亦是說,丞相調遣廖化與王平領軍參戰,也是想讓他們多歷戰事,冀望能彌補大漢宿將凋零之缺。
這也成為了,鄭璞對河西聯軍死力攻打關興營寨望眼欲穿的緣由之一。
廖化與王平部都是從枝陽步道潛行而來的,為了行軍迅速與隱秘,他們并沒有推著輜車轉運糧秣,皆是以士卒人負十日之糧。
軍中士卒,食量本就很大。
驟然多了六千將士,令鄭璞每日都看著糧秣驟減而心切不已。
已然是初冬十月中旬了,若是再過半個月,在糧秣耗盡之下,哪怕鄭璞再心有不甘也要率兵出戰,將瞞天過海之謀變成笑談了。
畢竟,逆魏賈栩若是沒有兵力悉數摧壓在關興的營寨,漢軍出動之時定會被發覺,也會有充足的時間調度兵馬避戰——漢軍主力出現在令居塞,他緩解金城郡被困壓力的目的,就是達成了。
無需質疑河西聯軍能否走脫。
三萬聯軍之中,騎卒達一萬六千的步騎比率,想避戰易如反掌。
甚至,若他調度得當的話,還能讓雙方戰成旗鼓相當的局面。
《六韜》犬韜有云:“十騎敗百人,百騎走千人。”
在荒野上以步戰騎,天然處于劣勢。
皆是步卒的漢軍,在無有營寨、車陣庇護下長驅追擊,賈栩完全可以用騎兵強大的機動力將漢軍分割、逐一絞殺。
在萬馬奔騰的聲勢面前,漢軍多多少少也要付出些許傷亡才能穩住戰陣。
而且,在枝陽牽制金城魏軍的魏延,臨分兵時還將虎符交予了鄭璞手上,令各部將率皆要聽令于鄭璞。
也就是說,此番是鄭璞首次節制三萬大軍作戰。
如履薄冰之艱,可想而知。
對此,受魏延將令為他協調各部將率的費祎,也看出了他的心切而私下寬慰。
曰:“子瑾不必過于執迷。自古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世上本無萬全之策。若彼賊賈栩不中計攻安國營寨,以我軍將士精銳與死戰之心,正面與戰,勝之亦不難。”
鄭璞自是執禮謝過。
但卻心切不減。
無他,若僅是為了戰勝河西聯軍,又何須大費周章?
魏延以身弄險、丞相遣兵來助,皆是冀望著一戰定河西。
而想實現此戰略意圖,就要讓河西聯軍將注意力放在關興營寨上,讓漢軍得以驟然插入戰場,占據烏鞘嶺西側通往武威郡古浪河谷的小道,以及奪取或逼迫河西聯軍焚毀輜重糧秣。
無須擊殺賈栩,或者將三萬河西聯軍盡數擊滅。
只要將他們歸路斷了、糧秣奪了,就能令他們全軍皆潰、伏地投降。
從烏鞘嶺之東繞回武威郡的路途太漫長了,失去糧秣的他們不投降,便唯有餓斃于途。
哪怕是賈栩、黃華等人被龐會與柯吾以騎卒護衛走脫戰場,沿路殺馬為食歸去河西,也會成為冢中枯骨。
試問,早就人心板蕩的河西,若再迎來賈栩的喪兵而歸,又以何抵御漢軍兵鋒隨尾而來呢?
或許,那些參戰的豪右與羌胡部落首領,為了自身的利益,會私下合謀將賈栩、黃華殺了,以二人的首級為投誠之階,冀望漢軍既往不咎吧!
費祎的寬慰無減鄭璞的心切,但妻兄張苞卻可以。
“子瑾何須心有汲汲邪!”
同樣駐馬在矮丘眺望關興營寨的他,探首過來笑道,“以昔日繞后數百里襲鹯陰城塞之艱,姜伯約尚且不負眾望,今不過迫賊子賈栩死力攻堅,有何難哉!”
督領兩千羌騎的姜維,是實現此番戰略意圖必不可缺的一環。
先前,漢軍以互市為條件,讓鮮卑拓跋部小帥戴胡阿狼泥做出與漢軍互攻、被姜維部追逐的假象,就是為了讓河西聯軍以為姜維已經抽離了此戰。
而姜維的真實意圖,乃是如昔日敦煌張家遣騎來鹯陰城塞取絲路物資一般,從北方大漠(騰格里沙漠)邊沿穿行,襲擊武威郡!
逼迫賈栩不得不速戰速決。
因為只要武威郡被襲的消息一旦散開,河西豪右與羌胡部落首領都會人心惶惶。
亦會擔憂自家利益受損而罷兵歸去。
就如昔日得悉馬岱與燒當種羌襲擊張掖郡時,萬余河西步騎皆歸去一樣,家門私利重于國的他們,才不顧大局如何。
但賈栩絕不允許河西聯軍就此分崩離析。
軍爭非兒戲。
一旦眾人作散而去,豈能輕易復來!
且救援金城郡,身為河西督將的他責無旁貸。
不然,哪怕漢軍無法攻破金城郡,遠在雒陽的曹叡戰后也會下詔將他罷職論罪。
是故,他必然會隱藏后方被襲的消息,讓聯軍死力進攻關興營寨逼迫魏延回軍、達成救援金城郡目的后,再遣兵歸去驅逐姜維部。
此戰鄭璞與姜維共計,再反復與魏延商榷,定謀環環相扣,賴以功成的基礎,就是河西聯軍的人心不齊。
“文容兄一矢中的。”
聽聞張苞的低語,鄭璞輕舒了一口氣,“慚愧,乃我關心則亂了。”
“嘿,子瑾不必自謙。”
囅然而笑的張苞,擺了擺手,“此番設謀乃勞數萬大軍畢功于一役,事成與否,孰人不心切?子瑾莫看我言辭從容,乃無督事之故耳。若是魏將軍將虎符授予我,恐我夜不成寐矣!”
鄭璞聽罷,不由莞爾。
亦目光將投去了北方:以時間推算,姜維此時應抵達盧水(石羊河),進入武威郡的腹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