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蒼鷹擊于殿上。”
——《戰國策·魏策四》
李簡嘗讀史,對唐雎“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這種布衣之怒言論十分贊賞。
亦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也有機會效仿之。
對,他便是行刺鄭璞之人。
非是受魏國所募的死士,乃自為之,緣由是他要報尹奉的一言之恩。
家境貧寒的他,自幼便有心向學,而不是與其他河西之人一樣選擇用刀矛改變命運。
然而,出身微末之人,想讀書談何容易。
過了蒙學后,他家中連拜師的束脩都出不起,更莫說是讓他無需幫忙操持家中農桑專心讀書了。
萬幸,他蒙學時勤勉,書寫的字秀麗頎長,備受鄉里蒙學的師長稱贊。
亦因此,被豪右之家受雇為傭書之僮。
這是一種令所有白屋之士都趨之若鶩的雇傭。
既可以獲得微薄的傭金填補家用,又可以在抄錄的過程中讀到平日里難得一睹的書籍。李簡便是如此,趁著雇書時死記硬背,然后再去尋飽學之士不恥下問其中意思。
數年之間,慢慢可稱有學之士,好學之勤亦備受鄉閭稱贊。
或許,上蒼不辜負有志人吧。
有一次時任敦煌太守的尹奉因為公干,受邀宿夜在此豪右家中。
機緣巧合下竟看到了李簡所傭之書,對書中的書法十分贊賞,心喜之下問及了抄書之人,待知道李簡事跡后,便感慨了句,“何故勤學之輩,備受上蒼所苛邪!”
乃令扈從取了隨身資財去贈予李簡,以嘉其求學之心。
當時作陪在側的豪右聽罷,便謝席而道,“府君取金贈士,乃嘉事也。然此人乃我家中所雇,若受府君之金,世人皆謂我張家乃苛士之家也!是故,還請府君允可,此資學之金由我張家所出,令德淺如我有幸襄之。”
出于人情世故,尹奉自是不會拒絕。
不過,李簡并沒有受那豪右資助,乃是以“無功不受祿”為由回絕了。
貧賤不能移嘛。
那豪右對此倍加贊賞,亦不強求,只是將他傭書之勞所獲倍之,以表對尹奉不食言。
河西男兒,輕生死,恩怨分明。
雖不接受贈金,但李簡卻是將這份恩情記在了心里,想著日后學有所成,便投身入尹奉麾下效力。然而,沒過幾年,奪了隴右的漢軍兵鋒向西,扼守祖厲縣的尹奉臨陣戰沒,斷了他的念想。
是故,李簡便想著,前去刺殺昔日領軍攻殺尹奉的鄭璞。
他知道,刺殺不管成敗,自身都不可幸免;也知道漢魏雙方軍爭,為將者馬革裹尸乃常事,尹奉的戰沒不應該遷罪在鄭璞身上。
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報恩方式。
有時候,有些事情,是無需問對錯、論成敗、慮生死的,一切但求心安耳。
所以便有了今日的一刺。
且他得手了。
鄭璞雖然久經沙場,但無心防備之下,倉促之間僅僅來得及吸腹往后收,手上發力將身軀單薄的李簡甩出去。
重重斜摔倒在地的李簡,尚未來得及呻吟,便被雄壯的乞牙厝與慢一步的離唐芒反剪雙臂按在地上,手中的短匕首也受疼脫手落在草地上。
所有人都看到了,匕首尖端被染紅了;也都隱約看到了,被團團圍住的鄭璞似乎只手捂著腹部,臉龐有些煞白。
“留活口!”
這是鄭璞被甲士護離的最后一句話,聲音有些急切,有些努力抑制疼痛的戾氣。
很快,李簡被押走了,留下其余一同被接見的落魄士子面面相覷,神情慌亂、人人自危。
他們也被扣留了。
雖不是被當成拿下,但也被漢軍甲士很粗魯的趕進了帳篷里。
很明顯,漢軍懷疑他們中有李簡的同黨。
抑或者說,若是鄭璞受傷太重而不治,他們這些人恐怕會被鄭璞的部曲當成同黨,直接殺了泄憤。
同樣,這種事也是不問對錯的。
更莫說,誰都知道扼守鹯陰城塞的主將,是鄭璞的妻兄。
愛屋及烏下,他只需對外聲稱這些年都是魏國派來掩飾刺客行動的同黨,就可以讓世人不會以仁義置喙什么了。
事實上,得知消息后的張苞,行事有些激進。
徑自將鄭璞與諸葛喬尚未接見的其他使者,盡數趕了回去——城塞進入戰時戒嚴,但凡出現在城塞方圓三十里內的人,皆當成魏國奸細,不問而誅!
這讓有心關注此事的人,都隱約有猜測。
張苞如此惱羞成怒、風聲鶴唳的做法,或許,是因為鄭璞傷得很重?
不過,僅三日后,此戰令便改成了任何人不可擅自渡河,且那群士子與投軍的游俠兒都被放了回去。
“我大漢兵鋒向河西走廊之日,尚未有定論。若今將諸君納之,恐逆魏有苛于君等家人矣!還請諸位且歸去,待討逆王師西定河西日,我大漢定以辟命拜之。”
讓士卒將他們“護送”過河的諸葛喬,乃是如此作辭的。
且給每個人都贈了些盤纏與口糧。
從那以后,鹯陰城塞連夜里都燈火通明,森嚴得連一只野雁翱翔而過都要迎來奪命弩箭。
七日后,李簡也被放了。
從鼻青臉腫與襤褸的衣裳可看出,他肯定被憤慨的漢軍士卒暗中找過麻煩。
不過,能活著,就是萬幸了。
相傳漢軍通過查證后,斷定了他刺殺的誘因是想報尹奉的一言之恩,被刺的鄭璞覺得他乃布衣義士,不忍誅之,改令士卒驅之。
然而,如此理由,同樣讓一些有心人覺得不可思議。
在世俗之理中,確有原刺客之義。
譬如張奐之子張猛,在任職武威太守時因私殺了涼州刺史邯鄲商,時試守破羌長龐淯便懷匕首想尋機刺殺張猛報仇。事敗被俘,張猛因為龐淯的忠義與其母趙娥的剛烈,以及安郡內士庶之心,便赦龐淯而去。
但以鄭璞的為人秉性,竟亦有如此寬容胸襟乎?
昔日龐淯是尚未行刺便被抓,毫發無損的張猛赦了也無傷大雅,但此疤璞不是傷了嗎?
武威郡姑臧縣刺史官署內,密切關注此事的楊阜端坐于案后,捋胡靜靜看著鋪展于案的布帛。
此布帛有些陳舊了,也應是時常被翻閱,邊緣之處都有了些破損。
上面所錄之書密密麻麻,從字跡上可分辨出非一人所寫。
卷首的字乃“蜀鄭璞”,側還用蠅頭小字加了一行:“此疤璞者,必為我魏之大患也。”
竟是昔日曹真親筆所錄之書。
但楊阜的目光,并沒有泛起追憶已故大司馬曹真的神采。
而是久久的,落在布帛所錄的一小段上。
書曰:
“黃初二年,璞為蜀丞相府書佐,設宴待客。蜀故司徒許靖外孫選曹郎陳祗,不拜而訪,璞當眾辱而逐之。”
彼疤璞性情剛愎,今竟釋了傷己之刺客?
莫非其任職蜀中護軍后感權重之恩,兼之年齒漸長,便可國隱忍至此乎?
楊阜心念百碾,久久弗有斷。
而同在署內的一身著甲胄之人,卻是按捺不住了,徑自急切的發問,“使君,依你之見,彼疤璞今釋李家子,乃是欲收河西人心乎?抑或是傷重難治,故作姿態迷惑我等乎?”onclick"h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