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諸葛亮的中軍,確是在變陣中。
看似依舊與魏大司馬曹真的本部殺得勢均力敵,但若是瞧得仔細了,便會發現原先平行而來的魚麗陣,右側(魏左)有一個錐形陣在悄然成型。
兩軍廝殺時,臨戰變陣乃是大忌。
如萬一在變陣時,有個別士卒胡亂走動,就會引發全軍陣型錯亂,從而被與之廝殺的一方尋到機會,破陣長驅而入。
古往今來,鮮有督將膽敢為之。
但如今諸葛丞相便如此做了,還成功了。
饒是戎馬一生的曹真見了,心中都不由泛起一縷敬佩來。
最初,魏國對諸葛亮的了解,止于內政奇才。如每每蜀漢征伐時,他常鎮后方,令前線足兵足食,猶昔日荀令君于魏國。但孰人能料到,彼領軍征伐之際,竟也有若名將之資?或許,昔日夷陵之戰,彼劉玄德若讓此人隨征,恐江東陸伯言難享譽于世矣!
莫名感慨了一句才將心神放回戰場的曹真,只手放在下巴上,瞇起了眼睛。
他是在等。
等分出的那個小錐形陣,徹底與諸葛丞相的中軍分離。
聽起來頗為荒謬。
他明明知道,諸葛丞相不外乎想用這個小錐形陣去攻打己軍左翼,助力那邊的漢軍能盡快攻入戰線中。但他卻沒有當即派別部去支援、去遏制,反而讓敵能盡情施展。仿佛不知道,趙儼的左翼戰線一旦崩潰,他自身的中軍將迎來夾擊,步入后塵。
“大司馬,若再不遣兵往援,左軍恐難支矣。”
連隨在他身側的幕僚,都耐不住急切,向前一步半是勸說半是催促的低聲說道。
“嗯.....”
然而,曹真卻僅是做了個鼻音,不置可否。
亦讓幕僚連忙垂首拱手后退,不敢再聒噪:大司馬乃非常人也!既知之,而不為之,必有別意也。
的確,曹真別有思量。
兩軍鏖戰將近半個時辰了,他也慢慢看出了各自的優劣端倪。
雖然他所攜的兵卒有五萬余人,比漢軍更眾,但戰事卻往不利己軍的情勢發展。
彼蜀軍銳氣太盛!
從開始至今,死戰之呼不絕于耳、戰意不消。
如今兩軍看似是勢均力敵,魏軍最大的紕漏不過是左翼戰線被楔入了幾個豁口。但若是持續的時間長了,魏軍的酣戰之心恐難與漢軍媲美。
無他,魏軍對此戰并沒有充分的準備。
至少騎兵就沒有調遣來。
魏國以騎兵稱雄,士卒們早就習慣了步騎協調作戰的戰術,對這種沒有“以騎一錘定音”期待的遭遇戰,心理有所落差。
臨戰一時尚看不出什么來,但陷入酣戰了,這種劣勢就呈現。
尤其是對陣以山地作戰最為強悍的巴蜀軍。
戰事,不可久持也!
曹真心中悄然落下了斷定。
亦然盯上了一直沒有停止緩緩向前、僅有三校將士護衛的青曲蓋車駕。
結束一場戰事,最高效的手段,無非斬將或奪旗。
恰好,彼諸葛亮已輕前矣!
當然了,曹真沒有指望能臨陣斬了諸葛丞相。
但那隨著車駕前來的漢軍大纛,他卻是一直默默計算著迫近距離,己方精銳出擊所需的時間,以及如何阻止兩翼的漢軍回援中軍。
突陣敵陣腹心奪旗,擁有強大機動力的騎兵最具優勢。
但他如今沒有騎兵在側。
或許,彼諸葛亮欺我無騎兵可用,是故膽敢奮前乎?
瞇著眼睛的曹真,眸光愈發冰冷了。
“你且去傳令。”
微微咧了咧嘴,曹真回首目視著那幕僚,語氣不急不躁,“讓崔牙將領本部,往左翼代我督戰壓陣。并傳我將令,謂左翼士卒,凡戰敢退者,戰后必究!且遷罪家人,無論老弱婦孺盡沒為軍奴!”
那幕僚聞言頓愕。
略怔了少時,待看到曹真雙眸冒出冷芒時,才反應過來。
“謹遵將令!”
連忙大聲而應,迅速轉身攀下高臺離去。
他不是質疑曹真僅遣一牙將前去督戰、難挽左翼局勢的決策。
而是感慨素來恤士卒的曹真,今竟如此果決。
魏國軍法素以嚴苛著稱。
連為國征戰多年、咸有功勞的將率,在勢窮之時都寧可戰死,亦恐牽連門戶而不敢投敵茍活。更莫說是那些因“世兵制”,而舉家生死皆被官府掌控在手中的兵子了。
曹真如此將令,相當于斷了那些士卒的活路。
要么死戰不退,要么戰后家眷皆生不如死,無有第三種選擇。
只是這種將令的弊端也很大。
以死脅迫,固然能讓士卒漲一時血勇。
但逆蜀中軍已然往左翼傾去,曹真若沒有繼續派遣兵馬去援,后果終究還是戰線被擊潰。而且在無有退路之下,那些士卒說不定在心忿之下臨陣倒戈了!
人非草木嘛。
情急之下,孰能料其所為?
那幕僚離去之時,心中也在揣測著。
以大司馬的將略,不可能看不到如此后果,但依舊如此調度,莫非.......
大司馬是想趁此機會,攻破逆蜀的中軍乎?!
在魏軍中,他身為大司馬的幕僚,也是有資格閱覽軍中機密的人之一。
亦知道諸葛丞相中軍有那幾部可稱為精銳,如虎步軍、青羌五部等,如今皆遣去了左右翼。
更知道曹真的千余親衛部曲,堪稱虎狼之師。
因為這千余部曲與魏國天子親軍之一、成建制于魏武曹操時的虎衛軍,系出同源。
初,此軍號稱虎士,乃許褚所將之眾,皆為劍客。
魏武曹操得之,以為皆壯士,即日拜為將。
后,從軍征伐,諸多虎士以軍功拜為將軍、封侯者數十人,職為都尉、校尉百馀人。
后來,曹叡即位后,以曹魏宗室節帥逐漸凋零,唯有曹真為國戎馬且勞苦功高,乃特賜虎衛五百為親衛部曲,以示殊榮。
因而,那幕僚愈發相信自己的推斷。
若是逆蜀丞相諸葛亮再繼續將兵馬傾去左翼,曹真定不會錯過良機。
就如蜀軍將精銳放在左右翼,效仿田忌賽馬以上駟對下駟一樣,意圖從側翼突破戰線夾擊中軍,曹真同樣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
以這些虎衛為前驅,精銳本部士卒為后續,豕突擊破巴蜀的中軍!
亦然,曹真相當于將計就計,緊握戰場的主動權——與其被動的遣兵馬去壓住搖搖欲墜的左翼,倒不如主動將之當成誘餌。
如果漢軍一直將破陣的希望,寄托在左翼上的話。
事實上,那幕僚猜測到了曹真意圖的七八分。
所剩的二三分,乃是因為戰場之上瞬息驟變,連曹真自己都不敢確定,事態發展是否會如他所愿。
所以,他也在努力綢繆著。
當在丞相將中軍分出的小錐形陣,別遣往魏軍左翼后,他便讓前軍分出一部,且戰且進,橫插入漢軍左翼與中軍之間,意圖切斷兩者的呼應。
不過,他沒有如愿。
因為丞相接下來的舉動,更加大膽了。
乃是將中軍的兵力,悉數傾往魏軍左翼而去。
似是打算一旦句扶與無當飛軍突破戰線,便驅兵席卷魏潰兵、豕突而入?
抑或者是,見到魏中軍別遣一部兵馬橫插空隙,以為魏軍沒有支援左翼,乃是想誘句扶與無當飛軍深入前后包抄,因而驅兵前來護后路?
曹真的眉目鎖得更深了。
他微微抬起了下巴,將目光眺望去對面漢軍的大纛。
他視力已然有些不濟。
只能大概看到青曲蓋之下依稀有一人形輪廓,但分辨不清諸葛丞相的峨冠博帶。
就如他無法斷定,諸葛丞相一次又一次不循常理的調度是何所依仗。
然也!
不管是讓中軍分出小陣,還是慢慢盡將兵力傾往左翼,都是戰場上的異舉!
譬如,曹真如今就可以坐視漢軍盡數傾往左翼,然后集中軍所有兵力,前往右翼將那兩千羌騎與虎步軍圍殲了!
以壯士斷腕之魄,與漢軍豪賭一場。
以魏左翼的崩潰,來換取漢虎步軍的消失,兩敗俱傷!
不管是哪一種結果,對于曹真而言都能接受。
他不曾有過一戰可滅巴蜀之念。
此番,得天子曹叡定力支持與傾關中之力而來,不過是為拼耗漢軍的戰爭底蘊,讓其無有兵力進軍河西、持續積弱式微罷了!
只不過,他心中也有所遲疑。
彼逆蜀諸葛亮,竟連臨戰變陣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都成功了,現將中軍徐徐轉壓左翼而來,莫非正是想令我棄左翼而攻虎步軍乎?
帶著如此想法,曹真再度將視線轉去右翼。
旋即,便覺得有些不尋常:對比左翼的戰事,右翼的攻戰真不算激烈。
魏軍的右翼,乃是他從夏侯儒那邊調來的萬余將士。
論善戰程度與士氣,與左翼趙儼所督的將士相差無幾。
但以逆蜀虎步軍的精銳,對比攻擊左翼的板楯蠻與生獠蠻夷,戰果相差竟如此之多?
而且那始終尋不到擾陣、側擊的兩千羌騎,為何彼諸葛亮不將之調遣前來中軍或左翼尋戰機?
或許,乃是故意示弱吧!
曹真心中暗道了聲。
隨后,便讓人前去右翼給督將傳令。
不求他能擊退逆蜀虎步軍與兩千羌騎,但務必要拖住。
必要之時,可不惜一切代價!
亦是說曹真舍棄了方才之念,忍住了圍殲虎步軍的誘惑。
是故,他的目光,又開始在趙儼的左翼與漢軍的大纛之間來回徘徊。
左翼的戰事,早就慘烈無比。
無當飛軍臨陣后,不僅楔下了幾個豁口,還將魏軍的戰線殺得后退了近十丈之遠。
夫戰,勇氣也!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殺!”
受到鼓舞的句扶亦機不可失,再度收攏了近身周邊的四百余人,發出催戰之聲,以身作則死命的往前突進。
意圖趁著這股銳氣,將魏軍的士氣徹底擊潰。
攻戰了好久,殺與被殺了好多士卒。但魏軍陣列依舊是密密麻麻的、黃澄澄的全是人,不僅看不到盡頭,連光線都透不出來。
孰人知道,彼逆魏兵力竟如此之眾!
而且,方才明明逆魏士卒們的士氣都隱隱有些崩潰了,有個別人士卒面露懼色,不敢向前補戰線之缺了!但不知為何,沒過多久,這些魏軍竟又變得雙眼通紅悍不畏死了?
甚奇焉!
隨征許多年的句扶,對此都忍不住驚詫。
但也沒有深究。
逆魏士氣再度昂揚,那又如何?
我大漢既能擊潰一次,就能擊潰第二次!無數次!
君不見,我大漢兵出隴右以來,逆魏喪兵失土無數?
君不聞,巴蜀及關中之地,黎庶皆傳頌“金刀之讖”,以劉姓漢室家乃天命昭昭?
彼曹姓魏室竊據神器、罔顧天命所歸,連子嗣都被天譴殆盡了,焉能擋我大漢王師克復中原乎!
天命在漢,此戰必勝,弗可否也!
“克復中原!”
句扶聲色俱厲,將手中狠狠往側脫手砸去,一矛刺死那被砸得猝不及防的魏軍士卒,隨后從腰側拔出環首刀,刀矛共舞、步步而前。
比他更不吝嗇性命的是無當飛軍。
早就殺紅眼的他們,才不管前方有多少魏軍,將其盡數戮完便是!
尤其是后方丞相的催戰鼓聲愈來愈急切,一支從中軍分出來的兩千士卒愈來愈近了。
無當者,乃所向披靡也!
他們覺得,若是依靠中軍支援方能擊潰敵陣,那就太對不住建號了。
時間慢慢流逝。
不知不覺,兩軍鏖戰,已然超過一個時辰了。
站在高臺上觀戰的曹真,除了派遣崔牙將督領本部前去左翼壓陣外,便將號令中軍大部分兵馬徐徐向前,與諸葛丞相的中軍纏斗在一起。
但并不遏制漢軍突往左翼的意圖。
而且他留下拱衛大纛的本部,依舊還有五千精銳以及帳下千余親兵部曲。
似是深諳督帥當慎之。
不停從蒼穹上飄落的小雪花,已經在他肩頭上積了薄薄的一層。
入冬必然小疾纏身的他,身軀早就變得龐碩的他,已然隱隱不耐久立之苦,但他依舊屹立如山、紋絲不動。
不過,很快,他瞇了好久雙眼倏然睜開。
因為不可避免的,魏軍的左翼戰線已然將近崩潰!
而諸葛丞相中軍的兵力,已然大半轉至左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