鹯陰城塞愈演愈烈的火勢,撕裂了夜空,照亮了身后的屈吳山巒。
但皆落營于旱平川東側、距離鹯陰塞三十余里開外的魏平與鄭璞兩部兵馬,都無法用肉眼發現此變故。
魏平還好,徐質的部曲督遣人來求援了。
而鄭璞得悉消息,不比魏平慢半分的緣由,是得益于先前的調度。
最初,他領軍來此地落營駐扎后,就與關興及張苞二人多次商討過,該如何接應姜維襲后的事宜。
諸多頻頻出兵佯攻擾之等,都是群策群力各有見地。
但對于姜維襲擊鹯陰塞的時間點,三人卻是所見一致:夜里。
畢竟,姜維若是在白晝里發動攻擊,便無法隱藏行蹤,將奇襲變成送死。
因而這兩個多月的時間里,張苞的兩百甲騎被當成了輕騎,與梁元碧的百余族人一起晝夜輪班監視著鹯陰塞的動靜。
當城塞內喊殺聲及火光大盛時,監視的游騎便迅速驅馬趕回來稟報。
消息傳遞的時間,竟比魏軍還要早。
而且整軍的時間也很迅速。
拜每日都出兵迷惑逆魏所賜,漢軍人不卸甲、馬不歇鞍,士卒們皆枕戈待旦。
尤其是州泰與柳隱兩部,連日出兵讓將率與士卒們養出了默契,在鄭璞得到消息剛讓人擂鼓聚兵之時,他們就已經開始列陣了。
唯一耽誤了點時間的,便是張苞的甲騎與劉林的重步卒。
他們所披的重甲,用料精良、造價昂貴,非戰時都是支掛在架細心養護著。
不過,他們作為臨陣時一錘定音的戰力,從來都不充任前驅之兵,速度慢了些也不會耽誤出兵的時間。
另一層緣由,乃是軍營武鋼車及輜車等物沒有干擾到士卒的聚集。
在白晝里,鄭璞已然讓士卒們將所有輜重收拾妥當了。因為在計劃里,漢軍明日四更造飯、五更便歸師隴右........
姜維是趕在了,鄭璞退兵的最后一日到來。
抑或者說,鄭璞無法置信自身的謀劃會將姜維坑殺,因而在旱平川多等數日,寄望著奇跡的降臨。
逾期不至,且姜維又是孤軍深入.......
這種呼之欲出的推斷,擊毀了所有人的僥幸心理,不得不去接受事實。
在他逾期第五日的時候,在安定郡的丞相諸葛亮便開始退兵了。
逾期八日時,駐扎在祖歷縣的前將軍魏延,不但遣人來告知不會再運糧秣過來,還停止了修繕城池、臨城郭戍圍等防御工事。
畢竟,漢軍如果無法奪下鹯陰塞,作為孤城的祖歷縣,戰略意義也隨之消逝。
繼續占據著,不過是給漢軍造成更大損失而已。
比如,萬一逆魏曹真大軍出烏水河谷,必然會將祖歷縣困而不攻,圍點打援,讓大漢陷入救之無益、不救則失將士之心的兩難中。
既然如此,還不如先行放棄了,將所有兵力扼守在隴右。
以此來拉長逆魏來攻的補給線,增加中黎庶被征發徭役的怨言。
因而,不得不說,姜維真的很幸運。
逾期了十二日,仍舊有友軍等著接應,主要緣由竟是鄭璞的一縷不甘心使然。
鄭璞亦然很幸運。
姜維的不放棄,讓他消弭了心中的迷茫。
在他心中,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的謀劃,會將大漢年輕一代最杰出的將領以及萬余士卒送上不歸路!
這些年的軍爭,他走得太順了。
每每設謀籌畫,幾是算無遺策,無不建功。
也讓他愈來愈大膽,愈來愈劍走偏鋒,變成了貪圖一戰建全功,類似于魏延那樣“不成功便成仁”的偏激!
且不自知!
完全忘了,何為兵者乃兇也當慎之,何為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姜維逾期不至的這段時間,他強作鎮靜,信誓旦旦的給關興及張苞二人強調姜維不會失敗的各種緣由。
但私下獨自靜處時,他便不由自主的陷入了自疑。
從征近十年,他第一次覺得無所適從、惶然不安,也徹底自省了一番。
雖說,此謀是經過丞相首肯的,姜維慷慨領命的。
就算失敗了,諸多將領也不會指責他謀劃失策,更也不會面臨昔日李嚴葬送萬余精銳后被貶的局面。
但這無關仕途,而關乎于本心。
奇襲失敗,必然會打草驚蛇。
逆魏再怎么愚鈍,都會洞悉大漢此番的戰略意圖,然后亡羊補牢。
日后,大漢若是想再攻打涼州,唯有在四望峽或桑園峽等險隘下,硬著心腸用士卒的尸首堆積得城墻一樣高,才會迎來破局的希望。
而且,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已經有了李嚴之敗,若是再迎來姜維的全軍覆沒,大漢要蟄伏多久才能恢復元氣?
以逆魏的戰爭底蘊與曹真的將略,還會容許大漢有慢慢恢復元氣的時間嗎?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或許,一旦姜維失敗,在未來的日子里,逆魏將不惜一切代價,用雄厚的國力將大漢拖入戰爭的泥潭中,讓大漢連綿不斷的烽火中,積貧!積弱!
最終,在強大的外患逼迫下,迎來內憂!
如今巴蜀之地各方勢力的眾志成城,都是建立在大漢能夠克復中原的希望上!
一旦這個希望破滅,人心便散了。
絕大部分人都會念起巴蜀閉塞的安然,進而喪失北伐的銳氣;絕大部分世家豪強,都會向往起逆魏九品官人制,進而人心思異、陽奉陰違。
萬幸,事情迎來的轉機。
當巡夜的游騎,趕來報信時,讓饒是歷經過生死瞬息的鄭璞,都差點忍不住想振臂狂嘯一番來宣泄情緒。
當即,擊鼓聚兵。
先遣梁元碧的百余輕騎,立即趕赴鹯陰塞。
任務不是支援姜維,而是在鹯陰塞前鼓噪,讓姜維麾下以羌胡部落為主的士卒知道,他們不是在孤軍作戰!哪怕是他們早就逾期了多日,大漢依舊沒有拋棄他們,仍舊會有兵馬來接應他們!
而整軍列陣很迅速的州泰與柳隱兩部,被他任命為前驅,立即領軍趕往逆魏的營寨。
不需要他們攻下逆魏營寨,只需要他們拖延時間、堵住魏平前去救援鹯陰塞的援軍,讓漢軍主力趕至即可。
然也,此戰勝負的天平,已經不在鹯陰塞之內了。
而是旱平川外,兩軍出兵的時間!
這點鄭璞無需與關興等人商議,就能做出定論——姜維領軍奔襲數百里后,仍舊能順利的殺入鹯陰塞,就足以斷定鹯陰塞必然易主。
對于漢軍而言,只要拖住魏平部,不讓他馳援鹯陰塞,此戰就是勝券在握了。
畢竟,哪怕是雙方戰得不分伯仲,鄭璞還能遣人去尋魏延分兵來援呢!
而魏平,哪還能有援軍?
河西走廊就不指望了。
至于駐軍在安定郡的曹真,離這里太遠了,待他得知消息趕來,戰事早就結束了。
對此,久經沙場的魏平,也了然在胸。
他唯一能扭轉局面的機會,就是趕在漢軍到來之前進入鹯陰塞,將姜維部滅掉,然后依托城塞而守。
是故,得悉徐質部曲督遣使來求援后,他也一刻不耽誤的擂鼓聚兵。
然而,可惜了。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
與鹯陰塞的守備士卒一樣,這些時日他的麾下都窩在營寨里,百無聊賴的坐看漢軍徒勞無功為趣。
有恃無恐之下,懈怠已久的士卒,哪能迅速的整軍列陣?
當各級將佐好不容易呵斥睡眼惺忪的士卒出軍帳列陣畢,魏平便很無奈的發現,在十里外落營的漢軍,已然來到了己方營前,鼓聲大震的嚴陣以待........
他也終于知道了,逆蜀平北將軍疤璞一直駐軍在旱平川的真正意圖。
最早,他還以為,逆蜀此番攻伐的目的,是為了攻下安定郡;而疤璞領軍來此地,不過是為了阻擋河西四郡的兵馬擾隴右。
原來,逆蜀的目的,竟是最不可能被攻破的鹯陰塞。
只是逆蜀襲擊鹯陰塞的兵馬,從何而來?
難道是河西四郡有豪右或是羌胡部落叛變了?
但有刺史楊阜與將軍賈栩領軍鎮守在武威姑臧,叛亂的豪右或羌胡部落又怎么可能,一聲不響的殺來此地!?
魏平心中滿是不解,但也沒有去過多糾結。
此情此景,已經無需答案了。
他唯有的念頭,便是沖破漢軍的阻攔,去救援鹯陰塞。
抑或者說,是自救。
他所督領的兵馬,若是不能進入鹯陰塞,就會陷入孤立無援中,被后續而來的漢軍耗死。
逆蜀都攻下祖歷縣了,從那邊進軍至旱平川并不遠。
是時,夜四更。
魏平傾巢而出,親自擂鼓督戰。
而鄭璞也領著后軍趕至,雙方在魏軍營外展開了野戰。
真正的野戰,彼此都沒有武鋼車依托,沒有來得及布下強弩陣或強弓陣壓制;更沒有壕溝、鐵蒺藜及鹿角等障礙;亦皆是驟然聚兵臨陣,唯靠血勇與士氣而戰。
漢軍以七千有余,對陣魏軍八千步騎,寸步不讓。
魏軍不計死傷,有進無退,違者斬!
一方是魏國賴以鎮守河西走廊的精銳之師,一方是大漢賴以克復中原的虎狼之士,狠狠的撞在了一起。
一時間,雙方竟然殺得難解難分,勢均力敵。
不過廝殺了兩刻鐘,都不寸步不讓的雙方,竟然都戰死了五六百多兵卒,場面慘烈無比。
死去兵卒的尸體,慢慢堆滿了戰場,形成彼此進攻障礙。
但雙方依舊戰鼓如雷鳴,聲聲催,戰栗天地。
尸體不斷的堆積著,擂鼓的士卒換了一波又一波,戰事依舊如火如荼。
“殺!”
“殺!”
五更了,天漸漸破曉。
淡青色的天空鑲嵌著幾顆殘星,大地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銀灰色的輕紗。
從鹯陰城塞的方向,一桿旌旗緩緩從大地浮起,往兩軍廝殺之地而來。
讓魏平與鄭璞都不約而同的目顧而去。
少頃,魏平便闔目昂頭。
他分辨出來了,那旌旗繡著斗大的“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