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下得有點離奇。
春正月的時候一場都沒下過,但剛進去二月,鵝毛大雪就沒有停止過幾天。
待進入了暮春三月,卻一下子就放晴了。
這種驟寒驟暖的天氣,對任何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是一種折磨。
衛將軍趙云便是如此。
哪怕去歲他還可以領軍征伐,但今歲開春后就臥病在榻。
斷斷續續拖了兩個月的時間,一直未見好轉的跡象。
大夫用盡了辦法,連遠在成都的太醫令都被丞相諸葛亮讓人招來了,結果還是束手無策。只是很隱晦的說了一句:“壽乃天定,半點不由人。”
如此結果,盡管所有人都有心理準備,卻也不免悲傷。
而作為當事人的趙云,卻很看得開。
還安慰了被天子劉禪及丞相諸葛亮特許趕來漢中的趙統、趙廣二子道,“人老了,總會有這么一天的。”
話落之時,心中亦然有遺憾落地。
誰都會歷經這么一天,但很少人會做好準備。
比如他還沒有看到漢軍入主關中,再成昔日高祖進可睥睨天下的王霸之業。
病榻上的趙云瘦了好多。
顴骨微微凸起,讓兩頰深深凹了進去,顯得胡子尤其的張亂與長。
厚厚一層被子蓋在他身上,還用許多動物毛皮裹著,屋里也放了好多個火盆。亮紅色的炭火續不了他的生命之火,卻讓他紅光滿面,還能坐了起來。
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再度垂下了眼淚,不忍直視。
他們都知道,趙云臉上的紅光,意味著什么。
他自己也知道,即將面臨什么。
所以露出了笑容。
目視著病榻前子孫,緩緩出聲作最后的叮囑。
如對即將成為趙家家主的長子趙統,叮囑家門責任及宗長的擔當。
如叮囑一直在軍中任職騎督的次子趙廣,忠孝難兩全;以有趙統可守喪為由,勒令他只需守孝百日即可,不可因私事而忘了朝廷北伐之功。
如對被趙統從成都帶來的年幼孫輩溫和勉勵,讓他們當勤學自強、厚德載物。
對,趙云早就有孫輩了。
在先帝劉備最早那批元從中,唯有趙云算是高壽且能看到孫輩的人。
雖是老死床第,而非沙場馬革裹尸還的壯烈;但他在國門漢中郡任職到最后一刻,亦然是一種“不負先帝情義、不負朝廷厚恩”的寬慰了。
是故,他叮囑完家事,便對聞訊趕來的丞相諸葛亮作別。
“丞相,我先走一步。”
此刻的趙云,臉上的紅光已然消散了好多,身體也不支重新躺在了榻上,抓著丞相的手,斷斷續續的說道,“北伐功未竟,先帝愿未全,一切便由丞相勞之了。”
聲音很從容,話語很不甘。
亦讓丞相淚滿襟。
先帝劉備微末之時便追隨著輾轉南北的創業老臣,如今唯有趙云一人。
也即將再無一人。
握緊了手,丞相抑制著心中的悲戚,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一字一頓,“好,子龍安心,我必不負先帝之愿!”
“呵”
聽得真切的趙云,咧了咧嘴欣慰笑了聲,有些艱難的擠出一個字,“善。”
隨即,緩緩闔上了眼簾。
時為建興十年,公元232年,春三月末。
惜哉,一身是膽趙子龍,亦在歲月無情中留下遺恨。
夏四月,初。
祁山道上,鄭璞與張苞策馬馳騁,趕歸來漢中郡。
吊唁。
依著趙云的遺命,墓地選在了漢中郡。
以他的話來說,是自己無法看到大漢入主關中,那么就在葬在漢中郡等著那一天到來吧。
遠在成都的天子劉禪,得丞相表后,乃從其愿。
自去先帝惠陵祭告之余,還以昔日當陽之戰趙云救主之功,別遣禁衛護送年已八歲的皇長劉璿前來漢中吊喪,以示恩義。
身在隴右各地的軍中將領,職責所在無法分身的,別遣僚佐或家人來吊喪或送悼表等。
像鄭璞與張苞如今駐軍休整的,自然是前來吊喪。
不為人情世故,而是慕趙老將軍滿腔赤誠之心。
至,與喪畢,趙統及趙廣答禮。
而鄭璞看著形容枯槁的二人,張了張嘴,想說些寬慰的話,卻發現自己似乎也沒什么好說的。
見慣了生死軍中男兒,也會變得寡言少語。
因為知道言語的蒼白無力。
嘆了口氣,拍了拍趙廣的肩膀,便對著趙統輕輕說道,“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尊公。”
卻是不想,此話讓他們二人眼中再度微微作潤。
或許,他們也想不到,鄭璞竟也知道趙云臨終前的遺憾吧。
交情淺些的趙統,鄭重行禮做謝、
而早就同過生死的趙廣,則是輕輕頷首,用沙啞的聲音回道,“克復中原,愿與子瑾共勉之。”
唉,逝者已矣,生者當如斯。
好好的活著,替逝者走沒有走完的道路、了卻尚未了卻的夙愿,那才是對逝者最好的告慰。
三日后,鄭璞與張苞踏上歸途。
丞相治軍嚴謹,所有將率無令不得長期離開營地。
他們二人現今雖然都無有事務,但來往漢中的路途便消耗了不少時間,若再晚歸去恐會給與他人口實、遭人非議。
有些事情,能避免就避免了吧。
而且三天時間里,也夠他們把想見的人都見了。
張苞不必說,他這幾日都圍著皇長子劉璿身邊。
張皇后一直都無子,而劉璿的生母乃是皇后身側侍人,最早從張府陪嫁過去的。
算起來,張家也是劉璿的舅家。
是故,張皇后一直將他當成親子來看待。
抑或者說,為了雙方都好,劉璿也是必須認張家為舅家。
而鄭璞這幾日里,以袍澤之誼陪著趙廣守了一夜;第二日則是代州泰前去看看家眷有無用度匱乏;第三日則是與聞訊趕來的弟子傅僉話師徒久別之情等,其他也沒什么事了。
至于丞相那邊,他沒有去拜見。
丞相平日里事務繁多,若是有事尋他自然會遣人來召,沒有的話就莫主動去打擾了。
不然,如今朝廷與逆魏有無戰事,前來漢中吊喪的僚佐如此之多,人人都前去拜見丞相,丞相豈能有時間署事?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與張苞披著朝霞,策馬往隴右而去。
卻是不想,才剛行至沔陽縣時,就發現留在丞相身邊當記室的傅僉,早就在官道上等候了好久。
不是送別。
而是被丞相遣來,召鄭璞去城內別署見。
丞相何事尋我?
心中有些詫異,鄭璞讓張苞領著其他扈從緩行,自己連忙驅馬往城內而去。
待進了別署,鄭璞便發現,不過半年未見的丞相,沒有帶著峨冠的頭上,發絲已然是黑白相間,且兩頰微微下塌,更顯法令紋的深刻。
驟然間便蒼老了好多。
也憔悴了好多。
或許,是傷感趙老將軍的病故,還有被近日西平太守之爭而勞神吧。
“璞,拜見丞相。”
鄭璞垂頭,恭敬行禮。
“不必多禮,坐。”
丞相的聲音依舊如以往般溫和,但多了一絲疲憊。
“諾。”
應聲,鄭璞步往側席而坐。
甫一端正跪坐好,丞相的聲音便有問過來,“我讓朝廷僚佐公推西平太守,為何不見子瑾上言來?”
以丞相之智,為何還要明知故問呢?
聞言,鄭璞昂頭訝然。
微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拱手作答,“回丞相,我常年領軍在外征伐,不明施政牧民之事,亦不知其他僚佐優劣賢良,是故不敢妄言。”
“嗯......”
丞相聽罷,略微一記鼻音。
也不置可否,闔目思緒片刻,卻又催聲道,“雖不明他人優劣,但子瑾出仕多年,亦對其他僚佐不陌生。可試言之,且推舉一人吧。”
此次,鄭璞愕然。
他不知道為何丞相堅持讓他推舉。
亦更不明了,難道他無有私心、想置身事外,丞相看不出來嗎?
而丞相見他作楞不語,不由眉目舒展了下,擺了擺手,寬慰道,“子瑾安心言之,我權作參詳,不必多慮。嗯,今眾僚佐所推舉有三,想必子瑾是知道的。且說說,此三人何者更適合?抑或者別有他選?”
若僅是作參詳,我倒可直言之。
“諾。”
再度拱手而應,鄭璞略作思緒,便徐徐回道,“回丞相,璞竊以為,湟水河谷之內種羌部落眾多,皆異動難安之輩;且西海乃燒當種羌的棲息地,是時正為我大漢附庸,領郡之人若不德高望重,若不斷事公允,方可長治久安。是故,璞以為,眾僚佐所舉者,當以廖將軍最優。不過,若是不拘泥于此三者,璞以為薛茂長可任之。”
“薛茂長?”
頓時,丞相眼眸中閃過一縷異色。
復述了一句罷,便輕輕捋胡自作思慮。
薛茂長,乃是薛永。
豫州沛國相縣人。其父薛蘭,曾任職兗州別駕,是溫侯呂布的麾下將領,但駐扎在鉅野時,被曹操所攻殺。
因而,喪父后的他便跟隨著先帝劉備。
也算是元從,資歷與魏延、陳到等人差不多。
他以往曾經領兵為將率,今天子劉禪即位后,便轉為牧民。
如昔日丞相為了彰顯大漢對涼州士庶的恩義而善待游楚,將之居家遷入蜀地,授予的蜀郡太守,便是繼任了薛永的職位。
也就是說,鄭璞所舉的,算是彌補了沒有人推舉元從系的空白。
而且薛永性情頗為寬和,斷事公允,能讓黎庶思慕朝廷恩義,也算是良選了。
自然,缺點也不是沒有。
他軍事才能并不佳。
西平郡乃是邊郡,不乏戰事。若是以他為太守,就必須再配一知兵的長史輔佐;亦或者是讓一名將軍領軍駐扎在當地,守戎鎮邊。
此便是鄭璞推舉巧妙之處了。
既然涉及到絲路貿易,各方都想占之,不若將此地的權力分成兩個。
以對大漢忠心度最高的元從為太守,領大權,保障西平郡的安穩;再以輪鎮的方式,從其他三個派系中挑選守戎之將,將利益平均分潤。
“子瑾所舉緣由,我知矣。”
少時,丞相欣慰的點了點頭,又微微嘆了口氣,“然而,茂長年歲有些高了。他追隨先帝時日頗久,亦勞苦多矣。若用之,恐他人諷朝廷無有恤老臣之仁。”
“丞相所言,恕璞不以為然。”
鄭璞露齒一笑,說道,“璞在蜀地時,便聽聞士庶有贊,聲稱薛茂長之子薛夷甫,咸有父風,可為其后。”
其子薛齊?
這是打算他日以子承父職,讓薛永為家門計悉心任職?
呵,果然。
籌畫之道涉獵極廣,不止于軍爭。
或許,此便是他沒有參與推舉西平太守人選,一心想置身事外的緣由罷。
不由,丞相瞬息間心念百碾,也輕輕頷首,“嗯,太守人選我再作斟酌,多與他人議之。子瑾之軍在隴右,不可久離,且歸去吧。”
“諾。璞告退。”
聞言,鄭璞便連忙起身作別。
待出了別署,跨上戰馬一直追上了先行的張苞,他都沒有想明白丞相尋他的用意。
丞相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他推舉太守人選。
但若是想看他有無私心,也說不通。他不聲援益州士人所舉之人,本來就是無意謀私利的心跡體現。
難道真的僅是想讓他參詳一二?
然而諸多朝中重臣在漢中與隴右之地,他們任職更久、更熟悉其他僚佐的優劣,何必尋我來參詳?
甚奇焉!
百思弗解的鄭璞,索性也不想了。
反正,他只想領軍征伐,也止于領軍,至于其他事情,丞相說是參詳就是參詳吧。
而他不知道的是,丞相口中的參詳,明著的是西平太守人選,實則是想“參詳”他是否善于權術的制衡。
趙云的故去,讓丞相倏然發現,自己已經是習慣生離死別人間無奈的年紀了。
先帝有云“人五十不稱夭。”
他已經過了五十,也一路看著,曾經的同僚有許多未滿五十便凋零。尤其是近期,他又開始出現了如南征前的胃氣不平、食欲不振的癥狀。
但北伐才剛開始四年。
雖然軍爭戰果斐然,但是對比他歲數而言,還是太慢了。
北伐功未竟,先帝愿未全。
趙云臨終前還能謂他“一切丞相勞之”,而他若是到了“先走一步”時,又能謂之誰?
時不我待,后當有繼。
此便是丞相想參詳鄭璞的緣由。
結果,也頗令他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