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月。
諸葛恪踏上了歸途。
于他心中,此番出使乃是滿載而歸。
雖然購買戰馬所用的糧秣,比孫權及諸公預期的作價高了些,然而他購置騎乘役畜歸來販賣給江東豪族獲利的差額。畢竟在孫權等人眼里,比起虜獲交州婢仆的興師動眾,囤積糧秣備戰逆魏更緊要。
再者,經他持之以恒的勸說,鄭璞終于松口將優良的戰馬作賣于吳國了。
一優良戰馬,僅需百戶山越俘虜而已。
哪怕鄭璞反復囑言,此些山越戰俘大漢乃打算作為軍戶所用。
每戶戰俘家眷需五口以上,且成丁者可堪為士卒。
如此要求看似苛刻,但諸葛恪亦能理解:無有家室所羈絆的兵卒,難得一往無前、死不旋踵之勇嘛。
且他覺得優良戰馬的作價極為低廉。
抑或者說,舉江東上下皆以為如此條件不過爾爾。
江東各郡縣,山越之民星羅密布。
棲身于山澤險要腹地,民多果勁,開山出銅鐵,自鑄甲兵。
其性易動難安,不奉法度,不服王化,常出為賊寇。秦漢以來,每每郡縣發兵征伐,其戰則蜂至,敗則鳥竄,難尋窟藏之處,亦難斷其根。
今孫家執掌江東后,他們便常被逆魏遣人授予虛職,鼓動生事擾亂地方。
是故,吳國諸多將率皆有討山越的戰績。
其中堪稱克寧內難、綏靜邦域者,乃呂岱、賀齊、全琮與周魴等人。
尤其是,如今的吳國每歲皆對山越用兵。
為了虜丁為卒、增戶屯田,以及拓地開辟田畝贈國力、虜婢仆安撫江東世家豪族。
堪稱討山越,舉國上下一心。
如此時局之下,吳國是不缺山越戰俘的。
且孫權也不會吝嗇與大漢的。
諸葛恪對孫權太熟悉了,也知道其在短時日內,不會換取太多優良戰馬。
如不出所料,大致是四五十匹吧。
因為孫權換優良的戰馬歸來,不是用于征伐,乃是示恩容!
他剛尊天子號,正是封賞功勛的時候。
以江東無有的優良戰馬作為賞賜,可體現孫權對功勛卓著者的無上恩榮,且能激勵其他人奮起建功立業。
物以稀為貴嘛。
殊榮者,不在于戰馬價值如何,在于人無我有。
如此簡單的名望攀比之心,孫權深諳其道,諸葛恪亦了然于胸。
只不過,諸葛恪沒想到的是,當鄭璞送他出三十里依依作別后,再歸來冀縣丞相別署將此番交涉的始末巨細稟報于丞相時,丞相諸葛亮便忍不住悵然嘆息。
乃是對家族后輩的怒其不爭。
曰:“元遜在東吳頗有名聲,才學亦江東俊偉。不想,卻被子瑾輾轉于鼓掌間而不自知,此可謂之乃慮不經國邪!”
亦讓鄭璞略有訕訕然。
因為丞相最初囑咐的作價,乃每匹戰馬不可低于三千斛糧秣而已。
為了與東吳的戰馬貿易可長久。
且將孫吳糧秣搜刮狠了,亦不利于策應討伐逆魏。
畢竟江東若是困于糧秣等,孫權便不會有出兵攻伐之念。
“咳,咳。”
輕咳數聲緩解尷尬,鄭璞輕笑謙遜,“丞相言過矣。非是元遜兄智有不及,乃是江東若欲購戰馬,僅可求于我大漢耳。元遜兄受上所遣,欲促成事,不得已求全罷了。”
“呵,不然。”
輕笑一聲,丞相微微搖頭,“子瑾莫為他辯解。若非他汲汲求成,安能被子瑾步步為營,引入彀中?”
呃.........
聞言,鄭璞一時默然。
正如丞相所言,諸葛恪就是被鄭璞步步為營了。
關興作態他也好,落門聚設宴也罷,一切皆是為了讓諸葛恪入彀中。讓他自以為大漢如何如何,而不是被鄭璞強調什么。
畢竟,越是智捷的人,越是自負與多疑。
更愿意相信自身推斷出來的結果,而不是來自別人指點。
如果他不是急于求成,且先罷議歸去,讓孫權再遣他人來議,鄭璞必然會將戰馬作價下調。
因為對比于戰馬,大漢更需要糧秣。
大漢軍中糧秣不缺,隴右便堅不可摧!
隴右不失,牧馬之地在手,便無有戰馬匱乏之憂。
至于大漢今建立騎兵籌備攻打涼州,同樣面臨著戰馬短缺,亦然不需要考慮太多。
積谷不豐,安可出兵乎!
此乃本末問題。
此番諸葛恪一葉障目,以致被鄭璞所誑,謂之“其慮不經國”也無可厚非。
自然,公私分明。
感慨完自家子侄智短后,丞相便眉目舒展,捋胡而笑,“子瑾此番與吳使交涉,所得頗豐,為國裨益矣,甚嘉!至于后續瑣碎之事,且讓伯松接手吧。嗯.......”微微拖了個尾音,丞相從案幾側下尋出不少小布帛來,“子瑾且先看此些軍情。”
“諾。”
連忙應聲,鄭璞起身小趨步近前接過。
歸來鋪展于案,細細翻看。
原來是在隴西的馬岱、高翔、游楚以及張嶷的軍情述表。
其中,張嶷的他已經看過了。
因張嶷乃他的部將,述表于丞相之時,也會抄錄一份于他。
只不過張嶷今官職不高,馬岱率軍入河首之地及高翔扼守大夏縣的軍情,并沒有了解多少。
游楚所表,幾與張嶷無差。
高翔則是表打探到逆魏金城及西平郡的消息。
如今扼守險隘四望峽的魏將,乃是出身武威郡的賈栩;而安撫湟水河谷的乃將軍郝昭。
此二人皆長久在河西任職,頗有威望,再佐之逆魏讓出了絲路的利益,羌胡部落竟比先前安分了許多。
鎮守金城郡且領護羌校尉的郭淮,則是大肆在榆中縣一帶修筑戍圍,且常遣小規模的騎卒入洮水河谷,已經與高翔部爆發了許多次小規模的沖突。
馬岱的述表,則是最簡單的。
僅僅是聲稱他三五日內,便別遣兩三百騎尋隙長驅入河首之地。
遇敵則避,受阻則歸。
唯一令人側目的,便是他每次渡河兵出的地點,皆有所不同。
是故,鄭璞看罷,便大致猜測到了緣由。
攻河首羌人首領唐泛,馬岱與燒當羌王約定的時日,應是秋收時的七八月。
《孫子兵法》有云:“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
深知大漢糧秣轉運不便的馬岱,自然秉承“以戰養戰”的兵法,待河首羌人部落糧秣收割、牛羊肥美之時再出兵。
如今頻頻遣少量騎兵入探,不過是探知各個部落的棲身之地罷了。
且只需持恒數個月不與之戰,便可讓河首唐泛覺得漢軍僅是擾境、無意發大兵來爭奪河首之念。
只不過,以丞相之智,安有不明之理?
為何還以書示我?
逐一看罷軍情的鄭璞,眸中泛起匪夷,側頭往主位而顧。
卻見正襟危坐的丞相,正俯首于案奮書疾筆。
應是調度不久后,孫吳送來置換戰馬的糧秣及婢仆之事吧?
心有所悟,鄭璞亦不敢驚擾,靜靜的候著丞相奮筆畢。
或許是如今的大漢,已安穩度過夷陵之戰后的內憂外患,以及各郡縣諸多事務皆有條不紊的運轉,讓丞相不再夙夜憂嘆與食不甘味的干系,丞相目光炯炯、臉龐罕見有了一縷紅潤,似是那雙鬢的絲絲銀白都隱隱有光澤流轉。
令人見了,十分心安。
與之類同的,乃是遠在漢中郡的前將軍趙云。
相傳,已然須發皆白的他益發精神矍鑠,常露笑顏且每餐所食頗多。
抑或者說,所有早期追隨先帝劉備的老臣,自去歲奪歸來隴右后,皆因心有期盼而老當益壯矣!
此乃我大漢之幸也!
正當鄭璞遐想聯翩時,恰好丞相也擱筆于案,投目過來,便連忙拱手作禮,出聲說道,“稟丞相,隴西軍情璞皆看罷矣。”
“嗯。”
丞相輕輕頷首,笑顏潺潺,“以子瑾胸中韜略,隴西之事便無需我多言,亦知其中緣由。我以書示之,乃是逆魏于蕭關、郿縣斜谷口以及西城洵口戍圍皆增兵了。子瑾且參詳之,彼逆魏將欲何為耳?”
逆魏竟增兵了?
當即,鄭璞聽罷便心中凜然。
亦知道丞相此舉,想讓他參詳什么。、
乃是逆魏增兵漢中邊界的意圖,以及馬岱與燒當羌王已然對河首之地蓄勢待發,屆時刀兵大動,是否會引發逆魏大舉來襲。
恭聲應諾后,鄭璞便垂首蹙眉而思。
關于逆魏增兵蕭關道,倒是沒有什么好思緒的。
蓋因蕭關如今,已然成為了雙方的必爭之地。
如逆魏若想奪回隴右,便必須守住位于安定郡內的蕭關。
而大漢若是進軍涼州,兵出所向必然是金城與西平郡之間的四望峽,在此之前需將蕭關攻下來。只有攻下了蕭關,大漢方能將之與隴關、渭水河谷連橫成為隴右的東面屏障,徹底杜絕逆魏關中大軍的來襲。
如大漢發兵去攻四望峽時,逆魏涼州與關中的兵力同時從蕭關道而來,威逼渭水流域的冀縣及上邽,讓大漢不得不回軍守備。
且大漢若是據了蕭關,尚能威脅安定郡。
可切斷關中與涼州的聯系,將涼州變成逆魏的飛地,讓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及豪右皆對逆魏失去信心。
居于此,逆魏增兵蕭關也無可厚非。
至于逆魏亦然增兵郿縣斜谷口與西城洵口戍圍,倒是令人匪夷所思了。
因為今歲初的隴西狄道之戰。
逆魏剛剛戰損了七千余將士,無論出于帥厲軍中士氣還是安撫地方的考慮,今歲之內皆不會再有動刀兵之念。
因而,其隱隱威逼漢中郡之舉,乃何緣由邪?
乃是未雨綢繆,且先駐軍修繕道路及營地等,待他日時機成熟了,便大舉攻入漢中乎?
亦或者是故作姿態,讓我大漢遣兵歸去漢中而令隴右空虛?
一時之間,鄭璞竟無有所斷。
畢竟此兩者結果,皆有可能。
而他若貿然斷言,讓丞相以為然后調度兵馬,恐會迎來大漢不可承受之重。
兵者,不可不慎也。
尤其是,如今逆魏鎮守關中之人乃曹真,而坐鎮荊州宛城之人乃司馬懿!
堪稱如今逆魏最頂尖的兩位統帥。
安可輕之!
署屋之內,好一陣寂靜。
久久無有所斷的鄭璞,終究還是昂頭拱手,慚愧出聲,“還請丞相恕璞學淺,璞僅敢斷言逆魏今歲不動刀兵。然其增兵斜谷口及洵口戍圍,將欲何圖,璞無所思,亦不敢妄言。”
“呵呵”
聞言,丞相囅然而笑,擺了擺手,“子瑾何故如何?我亦無所定論也。子瑾不妄言,乃慎也,不必言謙。”寬慰罷,又繼續出聲謂之,“子龍遣人送軍情來時,尚且聲稱以漢中兵力,戍守可無可憂。哪怕逆魏來襲,亦可堅守至隴右援軍至。”
鄭璞亦笑,“前將軍乃我大漢砥柱也,區區逆魏寇邊,自是無可撼動。”
“嗯。”
丞相微微頷首,捋胡片刻,“罷了,多思亦無益。既然今逆魏動向不明,且不做理會。我軍只需扼守險要,靜候其變,兵來將擋即可。倒是子瑾今留在冀縣,且吳使已然歸去,待休沐罷后,便與費文偉共撫黎庶吧。”
“諾。”
恭敬領命,鄭璞拱手作辭,“璞告退。”
待出了署屋,鄭璞便眉目深鎖。
倒不是對丞相新囑之事有所不明。
一直留在漢中調度糧秣之事的楊儀,因馬謖任職漢中府丞后,便被丞相遷為相府副長史,轉來隴右任職。讓分管隴右糧秣調度的費祎得以分身,轉為撫慰黎庶屯田。
而仍舊領參軍之職的鄭璞,在大漢暫無有攻伐之時,轉來共同署事亦理所當然。
他耿耿于懷的,乃是無法洞悉逆魏的舉動。
哪怕丞相的調度,以不變應對萬變之策乃萬全之道,他亦無法釋懷。
而事實上,他有些多想了。
因為逆魏曹叡令曹真及司馬懿各自增兵,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理由之一,乃孫權棄了魏吳王爵位尊天子號。
吳國新立,出于立威的心理,必然厲兵秣馬準備對逆魏用兵。去歲連招敗績的曹叡,不想再度兩線作戰。
另一,則是逆魏曹叡痛定思痛后,終于有所決。
如對得起當年魏武曹操,對他的斷言與期待:“我基於爾三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