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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觖望

  仲冬十一月。

  金城榆中縣之東,武威郡關川河以西。

  連綿起伏的原野中有一處背風的山坳,坐落著魏軍新修筑的營寨,將大大小小的帳篷依次鋪展在天地間。呼嘯而過的朔風,拉扯著孤獨的軍旗獵獵作響,倍顯空曠及蒼涼。

  此處曾經名稱喚作“牧苑”。

  顧名思義,乃是漢武帝開邊后大漢朝設立的牧馬場。

  且因為牧馬場及駐軍的護衛,讓無數黎庶得依靠而自發徙家來此,逐漸演變成為的聚居點。

  只不過,拜靈帝末年那場羌亂所賜,整個涼州及關中三輔都淪為各部軍閥的割據地,秩序無存,混戰連綿。牧苑的聚集點因無有朝廷兵馬護衛,以及空曠無法抵御劫掠的地形淪為廢墟。

  如今,此處唯有戰亂留下了滿地蒼夷,

  墳丘、白骨、瓦礫、斷墻與荒蕪的田地,以及幾顆僥幸沒有被砍伐充當柴薪的小樹,訴說著舊日萬馬奔騰的壯觀,以及大漢威加四海的衰敗。

  或許是,上蒼亦不忍目睹此地的凄涼吧。

  從蒼穹之上拋下了紛紛揚揚的雪花,猶如數不清的蝴蝶在飛舞,又像是柳絮的輕聲雀躍。用白茫茫的雪給天地間帶來了一片冰瓊玉潔,把世間的污垢、一切骯臟悉數掩蓋。

  只是有些時候,人不遂天意。

  倏然,一只碗口大的馬蹄,狠狠的敲打的大地上。

  刨開了薄薄的雪層,揚起了混雜枯萎草灰的沙土,將地表的黑黃之色再度扒了出來。

  “踢噠!”

  “踢噠!踢噠!!”

  一聲緊接著一聲,越來越多的馬蹄狠狠落下,讓大地發出了痛苦的呻吟,匯流入冰冷的朔風中,飄入魏涼州刺史徐邈的耳朵里。

  讓他覺得今歲的冬季之寒,凍入骨子里,將渾身的血液都冷卻了。

  因這支戰馬橫流,乃是鮮卑禿發部。

  更因為他是幽州薊縣人。

  從兒提時便遇上了大漢式微,無數歷經過鮮卑胡虜突入幽州各郡縣。

  見過胡虜將漢家黎庶的口糧、牲畜與財資搶走,將漢家兒郎變成草原上的羊奴,也見過婦人身無片縷氣絕時猶怒目圓睜,尚有數尺孺兒形狀各異的伏尸于道。

  在幽州每一個村落,每一個鄉閭,都有被鮮卑及烏丸胡虜戮殺的白骨。

  自從靈帝時期開始,幽、并及涼三州緣邊諸郡無歲不被鮮卑寇抄。每一個冬春時節,都是胡虜馬蹄踐踏漢家尊嚴的時刻,黎庶被殺略不可勝數。

  在他的鄉閭,哪怕是白發蒼蒼的老丈,都會努力挺直微微顫顫的身軀,提劍怒號逆沖鮮卑騎卒,激勵無數后生當奮勇抵抗胡虜的入寇。

  而如今,朝廷竟將鮮卑請入了關中!

  當時,他得聞消息,便連發數上表雒陽,言辭誠懇的請天子曹叡與袞袞諸公更改此決策。

  既是發于私憤,更是言于公心。

  鮮卑胡虜者,其心同之禽獸也!

  焉能引狼入室!

  為了讓天子曹叡改弦更張,他不惜以曾任職“撫軍大將軍軍師”的情分,私信與舊日上司司馬懿,請其以顧命大臣的身份共同上書諫言。

  但司馬懿沒有上書,曹叡亦然心意無改。

  僅是下了詔書寬慰于他。

  聲稱引鮮卑入關中乃是一時之計,且有斷斷續續的戰事消耗其實力,不足為患。

  如此言辭,讓他痛心疾首。

  有些切膚之憤,非親身歷經之人無法體會。

  生長于中原地區的天子曹叡及袞袞諸公就無法知道,引入鮮卑對幽、并與涼三地對漢家黎庶意味著什么。

  此些世代有親族亡于鮮卑胡虜的士庶,將秉著血海深仇,從此唾棄“魏”字的戰旗!

  亦會思念起昔日與鮮卑血戰的漢旌!

  被魏武曹操一手擢拔的他,無論如何都對這樣的結果熟視無睹。

  是故,他再度上表泣血而諫。

  且提出了另一種抵御逆蜀的辦法:可將涼州的羌胡部落遷入關中。

  他對涼州羌人與胡人如盧水、湟水、秦胡及小月氏等胡人無有偏見。

  因漢人束發,涼州羌胡披發,而大漠的鮮卑髡發。

  以恩義籠絡、以禮儀教化,尚且能期盼著終究有一日,于漢武帝時期便納入中原王朝的涼州羌胡部落,會學著漢家兒郎將頭發束起。

  但髡發的鮮卑,如何期盼他們束發?

  移風易俗,豈是一朝一夕之事日!

  然而,他的再次上表,亦沒有改變什么。

  冬十月末,新任金城太守郭淮領著四千多騎鮮卑浩浩蕩蕩而來,他也接到了大將軍曹真的將令,讓他籌備物資輜重等供應。

  亦讓他覺得今歲的朔風特別刺骨。

  “伯濟,你先父乃雁門太守,守御鮮卑入寇黎庶。不想今日,你竟與此些胡虜同案而食、同席而樂矣!”

  憤概之下,他用此言辭來迎接郭淮赴任。

  讓郭淮赤色浮面,無地自容。

  其實郭淮也是身不由己。

  如若有選擇,他亦不會與這些鮮卑胡虜為伍。

  但大將軍曹真對他有維護之恩,此番特地借著遣鮮卑禿發部來擾逆蜀隴右,拉上兼領扶風太守的楊阜共同表請他為金城太守,授予重權起復領軍。

  且臨別之時,尚執手殷殷謂之,“我知伯濟不齒鮮卑胡種,然涼州之地,非伯濟不可督戰也!還望伯濟以國為重,暫忍辱負重。待隴右奪回,我必將此些胡虜悉數滅之!不讓伯濟名聲為后人所指摘!”

  如此禮賢下士,委于重任且又推心置腹,讓郭淮無法低處曹真的調令。

  亦無法與諷刺他的徐邈置氣。

  許久的沉默后,他方長聲嘆息,執禮而回,“使君何必以言苛我。我乃臣子,當盡忠職守。雖心有不愿,然上有所差,安敢有悖耳。”

  此言讓徐邈看到了一縷希望。

  因郭淮之言,讓他知道諸多封疆之吏及領軍將率,皆對引鮮卑入關中頗有微詞。

  如若他有思略將逆魏逐出隴右,那么,便可聯合眾人一同上表雒陽,請求天子曹叡將鮮卑胡虜給驅逐出去!

  還我漢家兒郎衣冠禮教的清朗乾坤!

  是故,便有了他親筆作書,遣人送去已然投降于逆蜀的隴西太守游楚。

  勸他棄逆蜀歸魏,并將狄道逆蜀駐軍部署告知。

  因從南至北注入大河的洮水,是天然的防線。

  從戰國時期的西秦開始,便是沿著洮水修筑長城及戍守點,守衛隴右的安寧。而狄道,便是唯一修筑在洮水西岸的城池。

  魏國只要得到了狄道,便可讓大軍能以狄道為突破口,浩浩蕩蕩沿著洮水突襲至臨洮,威逼武都及陰平二郡,以斷逆蜀后路之勢,讓逆蜀不得不將盡遣大軍回援。

  進而,讓隴右之地守備空虛,讓魏國奪回易如反掌。

  然而,很可惜。

  游楚回書嚴辭拒絕了。

  “楚嘗聞,人無信則不立。楚雖一邊陲鄙夫,卻不敢反復無常。昔日既已有負魏,今不敢再有負于大漢矣。且楚鄉閭多有亡故于鮮卑,不敢與仇讎共力而有辱先人耳!”

  如此答復,讓徐邈再度痛入心扉。

  他先前上表雒陽曹叡的擔憂,終于變成了事實:因鮮卑入關中,引發了邊地士庶的人心相悖。

  連被魏武曹操擢拔的僚佐,都不免離心了........

  因而,他并沒有惱游楚的不歸魏。

  其一,乃是游楚無虧于大魏。

  魏法有律,“守城被攻過百日而救不至者,雖降,家不坐也。”

  當時逆蜀大軍出隴右,臨隴西郡時,游楚帥厲郡內將士黎庶,出城列陣欲作決死一戰。沒有臨陣戰沒,不過是以自身兵力勢弱而狡言于逆蜀,讓蜀軍自行罷兵歸去。

  后大將軍曹真救援不利,逆蜀再度來逼迫,游楚亦然算是守土過百日了。

  另一,則是他隱隱有所自責。

  金城郡與隴西郡接壤,曹叡以他為涼州刺史,使持節,有權遣兵入隴西救援游楚。

  然而,當時涼州各郡羌胡部落隱隱有異動,隴右諸郡又皆望風而降,河首之地的羌人首領唐泛利誘西平郡羌胡部落共舉兵,讓兵力不多的他不敢遣兵去救。以致游楚孤軍不守、無奈投降。

  不過,游楚不歸魏,徐邈亦有別的選擇。

  他曾任職過隴西、南安二郡的太守!

  數年之間,不敢說門生故吏遍布隴右之地,但亦不乏有人念起舊情,感他所召歸魏,且愿為他效力。

  再佐之先前遣入隴右的細作,應可探到逆蜀各部駐軍的些許動靜了吧?

  唉.......

  但愿細作探道的情報,可讓我說服其他將率一同出兵。

  立在營寨中軍大帳外的徐邈,目睹著愈來愈近的鮮卑禿發部,又昂頭看了看被朔風拉扯得嗚咽不已的“魏”字軍旗,心中不由一聲嘆息。

  “大將軍所囑的輜重糧秣等物,我已悉數運至。”

  側頭目視著并肩而立的郭淮,徐邈拱手作禮,聲音淡淡,“若伯濟無有他需,我尚且有他事,便告辭歸去了。”

  “不敢再有擾使君。”

  郭淮亦行禮作別。

  言落,微微躊躇,便又加了句,“知使君不想見此些鮮卑胡虜,日后糧秣輜重等物,遣人送至金城內即可。我再知會麾下將佐,讓其等轉運來此地。”

  聞言,徐邈神色微愕。

  旋即,耷眉轉身離去,以背影將一句低語飄零在寒風中,“伯濟有心了。”

  “彼逆魏者,乃贅閹遺丑,本無令德,好亂樂禍!竟續董卓侵官暴國,殘害忠德,以立奸威,滔亂天常,竊居神器,罪在不赦!今引胡虜來寇我大漢隴右之地,荼毒我漢家兒郎,肆行酷烈,割剝元元,人怨天怒!此乃忠臣肝腦涂地之秋也!諸君當若不想淪為胡虜馬蹄之下白骨,讓家中妻兒、鄉閭父老身受梟懸之戮,當操刀奮戈,共力驅逐胡虜,攘除奸兇,衛我漢家衣冠不滅也!”

  天水郡,冀縣新設的學宮內,一跪坐在上首的儒者,雖是已然六旬開外垂垂老矣,卻容貌皆厲,須發皆張對著席下諸多年輕士人口綻激雷,大肆抨擊著逆魏。

  他乃是射援。

  少有名行,乃故太尉皇甫嵩的女婿。

  獻帝東出之前,關中三輔饑亂,他與兄長射堅去官,南入蜀依劉璋。漢中之戰后,他乃勸進先帝進位漢中王的十二位重臣之一。

  后被丞相辟為祭酒,主文教,遷為從事中郎。

  今大漢奪回隴右之地,丞相以他在隴右及關中之地有名節,乃讓他兼領梁州別駕,繼續主文教以及宣揚漢室恩威。

  如皇甫氏乃安定郡名門,威信卓著。

  雖如今已然落魄,且不少族人被遷往中原各州郡。

  然而涼州羌胡部落卻沒有忘記過,涼州三明之一皇甫規的仁義恩德,以及名將皇甫嵩的赫赫威名。

  射援只需在學宮內授學,多多少少能喚起隴右士庶對大漢的歸屬感。

  如今授業之余,還如此辭氣慷慨抨擊曹魏的緣由,是因他乃右扶風人。而如今逆魏的舉措,讓他先人墳塋所在地,淪為鮮卑胡虜的牧馬地矣。

  學宮內的年輕士子,聞其言者無不激揚。

  日暮各自歸去時,尚有余韻在心,口口相傳于鄉閭父老,立志為大漢而戰。

  只不過,個別士子的舉止卻有些不尋常。

  如明明臉龐上激昂之色仍在,眼神卻是漂浮不定,用眼角余光四處偷瞥。

  偶爾經過偏小的街衢時,還會不經意讓寬大袖子里藏著的小片布帛,滑落不經眼的小角落里。而不出意外的話,很快便會有獵戶抑或者牧羊打扮的黎庶,從此處經過,趁著屈身整理衣角之際將小布帛攥在手中,貼身藏在衣襟內。

  翌日,他們便會出城斫柴薪抑或者牧羊,將那小布帛轉于他人。

  行此類之事,不止于士子。

  尚有如走夫、工匠或應募來屯田的羌胡,抑或者是商賈與舊日投降的郡兵等。

  不過他們的傳遞出去的消息,最終都會匯集到隴西郡的狄道,郡主簿蔣從事的宅屋內。

  自然,他們亦沒有發現,在他們覺得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亦然數雙眼睛一直在默默的盯著。

  且比他們更早傳遞消息至狄道,給已然在隴西駐軍一個多月的鄭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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