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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勿葬我

  翌日,卯時末。

  或許即將步入四月的干系,蒼穹垂下了牛毛細雨。

  被涇水支系蜿蜒而過的山谷里,入眼所及,皆是朦朧一片。

  早就朝食畢的漢軍,在鼓聲連綿以及各級將佐的呵斥下,沉默的列陣準備迎敵。

  鄭璞步履緩緩,從山坡上的傷兵營下來。

  如霧如塵的細雨籠罩住了他的身軀,落在他臉龐上,打在他眼眶里,匯聚成水線,化作了他想流而流不出的淚水。

  拜昨夜驟然的倒春寒所賜,數百傷殘士卒,一夜之間便尸骨涼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亦人人唇青面灰。

  山道本常寒,又無法生火取暖,失血過多的他們,恐難再挺幾日了。

  不過,也罷了。

  今日我不與爾等共亡,明日亦與爾等在九泉之下共聚。

  早走的人兒啊,莫作步履匆匆。

  且待我一二日,我與諸君重整戎裝,立旗執刃。

  生作漢家兒郎鐵骨錚錚,死亦執我漢旌躍馬揮鞭,稱雄九幽!

  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立下玄武將旗下的鄭璞,于沉默中拔出了利刃,心中喃喃自語。

  很匪夷所思的,他將旗竟然立在前列。

  一點都不畏懼,給了魏軍斬將奪旗的機會。

  這是鄭璞一意孤行的結果,哪怕句扶及霍弋等人都出聲勸說,卻扭轉不了他的剛愎。

  事實上,他也不想如此。

  然而,軍中已然戰損過半。

  他除了親臨一線廝殺外,已無有他法可帥厲將士的士氣了。

  “咚!”

  “咚!咚!”

  少時,魏軍陣內如雷的催戰勝,如期而至。

  而漢軍中,則是一片死寂。

  連續數日的廝殺,以及節節退敗遺棄輜重,讓他們的弓箭弩矢已經耗盡了。

  寬約莫三十余丈的山道,兩千士卒的塞道列陣。

  很常規的環形陣,由許多個小圓陣構成。

  也是很保守的陣勢,大櫓兵壓前,長矛兵次之,刀盾兵再次之。

  就是因士卒太少,而幾無縱深。

  亦讓王平、句扶與張嶷等將率,皆立在鄭璞不遠處。唯有霍弋,稍微落后了些,領著三十余人圍著金鼓號角。

  “紹先,來。”

  趁著魏軍整隊列陣的空隙時間,鄭璞扭頭回顧,向霍弋招了招手。

  急忙大步趨來,霍弋低聲發問,“不知將軍有何囑咐?”

  鄭璞拍了拍身側的將旗,滿臉肅容,“紹先,我若戰死,勿斂我尸以葬。你繼代玄武督軍,帥厲士卒阻擋魏軍!”

  聞言,霍弋雙眸猛然一縮,陷入默然。

  好一會兒,便露齒而笑,“將軍還是尋他人吧!我雖勇力不佳,卻也不會死于將軍之后!”

  語罷,便轉身歸去繼續守著金鼓號角。

  就是站定后,便單膝點地,撕開甲胄內襯。

  待將小圓盾綁在小臂上后,便起身拔刃,滿臉穆然而立。

  亦讓鄭璞見了,無語的搖了搖頭,將視詢問的眼神,落在王平等人身上。

  性情慷慨豪烈的張嶷,不等他人出聲,便徑自擺手,轉身往右側的陣腳而去,用背影扔下了一句話,“將軍莫尋我!我才疏學淺,不堪重任!”

  “將軍,我,我不畏死!”

  見狀,職責是督戰左側陣腳的王平,因胸無文墨而拙言,急得滿臉漲紅,磕磕碰碰的擠出了幾個字,也轉身離去。

  至于句扶,則是斜眼而笑。

  他就立在鄭璞身側,等下也會并肩而戰。

  鄭璞若是臨陣戰沒了,他估計也伏地不起了。

  無需多語。

  不過,待王平等人皆離得遠了些后,他便探過腦袋來,輕聲悵然而嘆,“與子瑾并肩決死而戰,乃幸事也。然,亦可惜,子瑾你尚未有子嗣。”

  亦讓鄭璞聞言啞然。

  無后,乃是不孝。

  他尚未成親,且之前兄長鄭彥提及讓妻幫忙尋一妾,亦因他隨軍北來漢中而作罷。

  而句扶,則是已有了一子誕生,名喚做句安。

  “有何惜哉!”

  略作思緒后,鄭璞便囅然而笑,同樣低語謂之,“我胸中所學,已有傅公淵繼之。且我兄長正當壯年,日后再得子嗣不難。日后,他過繼一子于我后便是。”

  “哈,子瑾豪邁!”

  聞言,句扶輕笑,贊了一聲后,便執刃步前。

  細雨朦朧中,隱隱可見魏軍的身影了。

  “鳴鼓!”

  “死戰!”

  漢軍陣內,咆哮聲如雷響起。

  “殺!”

  “殺!”

  越來越近的魏軍,亦然吼聲如雷。

  或許,乃是見漢軍無有弩矢壓制之由,魏軍推前至半箭之地內,并沒有當即沖鋒而來。而是讓后方的弓兵們嚴陣,拉開了弓弦,將箭矢斜斜的指向天空,試圖壓制一番漢軍的士氣。

  “放!”

  將率的一聲令下,數百弓弦猛烈彈回的聲音就響起。

  帶著尖銳破空聲的箭矢,如蝗蟲般劃了個優雅的弧線,越過魏軍前部的頭頂,往漢軍的頭頂扎下來。

  一剎那間,漢軍頂上的天空,仿佛都黑了一小塊。

  “攏!”

  漢軍各個小圓陣中,不約而同的,響起了隊率的厲呵聲。

  只見原本有些散落的漢軍,一下子都靠攏在一起,蹲了下去。刀盾兵也將盾牌高舉,護住了頭頂和身體,連個縫隙都沒有留下。

  遠遠看去,很像一只把頭腳都縮進殼里的烏龜!

  倒也與那“玄武”將旗相得益彰了。

  效果頗為顯著。

  無數箭矢斜斜扎下來,都被盾牌擋住或彈開,僅有數個時運不濟者被流矢所傷。

  “散!”

  隨著小圓陣隊率又一聲,漢軍再次恢復了原先的陣型。

  如果不是漢軍的刀盾兵,用環首刀敲掉頑固扎在盾牌生牛皮上的箭矢,仿佛魏軍就沒有拋射過一樣。

  “嚯!”

  “嚯!”

  麾下盡是板楯蠻的句扶,抽出了環首刀,重重敲打著盾牌,配合著頓足而吼。

  也激起了板楯蠻的血勇。

  天性勁勇的他們,向來都喜歡臨陣以歌舞凌人,哪能不激昂和之?

  每一步都重重跺地,讓大地痛苦呻吟!

  每一次敲打都金石作聲,每一次吼叫都是決死的信念!

  何為巴郡神兵邪?

  無畏也!

  何為大漢士卒邪?

  敢死耳!

  在這一刻,整齊的腳步頓地聲、盾牌的激昂聲,和口中的決死信念交織在一起,讓所有漢軍士卒的眼睛都在充血,將雄烈敢死的漢風彰顯得淋漓盡致。

  不過,魏軍亦然不甘示弱。

  且他們也沒指望弓箭能殺敵建功。

  在箭矢騰空而起時,趁著漢軍被箭矢壓制被迫變陣時,前排主攻堅的士卒已然邁開步伐,沖陣而來。

  半箭之地,不過瞬息間可至。

  魏軍前排的刀盾兵,才堪堪沖到陣前,便無視矛尖槍芒,一個躍身就以身體為重力撞上了漢軍大櫓甲士的盾墻。

  這是他們的使命,破開盾墻!

  好讓后面緊跟著的同袍殺入敵陣,短兵相接,開啟殺戮的盛宴。

  “嘣!”

  “嘣!”

  隨著一次又一次盾牌撞擊聲響起,哪怕是視死如歸的漢軍,都無法阻止雙翼的盾墻出現空擋。兩軍瞬間黏在了一起,再度如膠似漆。

  “殺!”

  兩軍都吼著決死的咆哮。

  就如昨日一樣,雙方一接觸,就將戰場推進了白熱化。

  狹路相逢勇者勝!

  所有人都盡可能的,用手中的利刃拼命懟進彼此的身體中。

  每一刻都有人發出最后的悲嚎,每一息都有生命在凋零。

  逆魏將軍魏平,親自率領著部曲為鋒矢,戴凌的精銳之師緊跟其后,試圖一鼓作氣殺出一條血路來。然而漢軍兵卒,退無可退,亦是人人悍不畏死。

  一時間,雙方竟然殺得難解難分,勢均力敵。

  而鄭璞把將旗立在前方,也終于引來了魏軍的注意。

  無論魏平還是戴凌,都呵斥著士卒往漢軍將旗處涌來,試圖沖破漢軍的阻攔把將旗砍倒,一舉奠定勝局。

  此亦是鄭璞的目的達到了。

  因為壓左右陣腳的王平及張嶷部,昨日戰損太多,久戰必失。

  而誘魏軍悉數用歸來中間,便能讓他們得以喘息的機會,持續作戰更久一些。

  且,隨著雙方廝殺的時間流逝,中間的漢軍會因為遭受太多沖擊,可且戰且退至將旗處固守,讓原先平線扼守的軍陣,呈現“凹”字形。左右陣腳的王平及張嶷部,便可化作伸出了兩只螯爪的螃蟹,從兩側一左一右的絞殺過來。

  事實也正如鄭璞所預料。

  在魏軍悉數往將旗涌來后,漢軍雖然人數寡少,卻能搖搖欲墜的堅持著陣型不潰。

  如若心細些,尚可發現魏軍戰損的士卒,比漢軍更多!

  因為將旗所在處,盡是鄭璞的部曲及霍弋的老卒。

  且鄭璞已然親自執刃而戰,激勵著所有兵卒沒有再退一步,皆紅眼而不顧生死。

  “死戰!”

  “死戰!”

  雙方很有默契的,是都在大聲咆哮著同樣的言辭。

  此刻的戰場上,入目皆是殘肢斷臂,殷紅的鮮血和裸露出皮肉外的慘白骨頭;入耳皆是鼓聲如雷,喊聲不絕,將不停死去人兒的悲慘命運,直達天聽。

  魏軍后方,張郃默默觀戰少時,便將手中的令旗一揮。

  “嗚嗚”

  低沉且悲涼的牛角號,響徹了天地。

  “分!”

  亦讓督戰在前方的魏平與戴凌,當即就抽身往兩側山坡而沖,且狂喊著。

  “分!”

  “分!”

  魏軍的各級將佐,也都厲聲叫喚起來,讓仍在廝殺的兵卒迅速兩側后退,有的兵卒甚至拼著挨一刀也往側跑。

  如此變化,讓漢軍士卒皆有些愣神。

  渾身浴血的鄭璞,亦不列外。

  只是當大地開始震動,一陣雷聲由遠至近傳來時,他便滿臉煞白。

  “上山!”

  “上山!”

  他厲聲大喊著,拉著殺得興起的句扶往山坡上奔去。

  因為從魏軍后方沖來了四五百匹空鞍的戰馬。

  且股后有小匕扎著,正往他們的位置狂奔而來。

  張郃竟不顧己方士卒,驅戰馬踏陣!

  因為不管敵我士卒,帶傷的,殺紅眼的,抑或者突陣太深的,待他們反應過來時,發現戰馬橫流滾滾而來時,已經躲不開了。

  有的人呆立原地,發出絕望哭喊;有的人慌忙轉身,鬼哭狼嚎的逃命;有的人兇性大發,提刀不退反進,想殺出一條血路來。

  他們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重達近千斤(漢)的西涼戰馬,在發狂馳騁時,任何人力阻礙都是摧枯拉巧的螳臂擋車。

  馬蹄如雷,馬嘶高亢入云,戰栗了逼仄的山道。

  如果仔細點聽,還有分辨出骨頭斷裂的聲音、人臨死的悲鳴、和肉塊被踩爆的悶聲。

  約摸一刻鐘后,戰馬橫流踩踏過魏軍的士卒,蹂虐過漢軍的軍士,于人們的視線中消失,留下滿地的狼藉。

  裸露的白骨渣子,四溢的肉糜,摻雜在血水肝臟里流動,涂滿了逼仄的山道。

  而緊接著,一桿繡著“張”字的戰旗,在千余騎兵的簇擁下馳騁而至,占據了方才兩軍廝殺的戰地,以及漢軍的輜重糧秣存放處。

  魏平與戴凌,也隨之率兵大步而來。

  將涌上山坡的漢軍,從中間隔開,一分為二。

  且兩側都僅剩下了四五百兵卒。

  鄭璞環視著身側驚魂未定的兵卒,目視著山道中迎風獵獵的“張”字將旗,心中沒有悲戚,唯有些感慨。

  他本以為,還可以堅守一日的。

  結果,在素有巧變之稱的張郃面前,他僅僅堅守了一個時辰,便陷入了絕境。

  然也!

  漢軍大勢已去。

  魏軍無需再進攻,僅是在山道內列陣而待,便可等到漢軍因無糧無水而潰!

  亦在騎兵面前,無處可逃!

  要么降,要么死,沒有了其他選擇。

  只是漢軍會投降嗎?

  “結陣!”

  “結陣!”

  句扶與王平的戾嘯,讓山道另一側的張嶷與霍弋,亦然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聞聲,鄭璞忽然間笑了。

  遙想昔年,與休然兄言志時,心念著有幸隨丞相北伐,馬革裹尸而無撼。

  不想,今日竟一語成讖矣!

  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濁氣。

  鄭璞高舉起利刃,放聲咆哮,“興復漢室!”

  還帶動了,漢軍士卒們顫抖天地的群起應和,“克復中原!”

  亦讓山道內駐馬而立的張郃,雙眸里隱晦的閃過一絲傾佩之色。也揮了揮手,讓魏平及戴凌二人,列陣準備攻上去,將這些漢軍盡數誅殺!

  然,就在此時,變故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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