侵掠如火。
用此四字來形容魏延的奔襲,最為恰當。
得知孟達遣使求援,他便令人負三日糧,舍去大舡等拖累速度的運糧秣大船,皆以走舸順流而下。
走舸,乃是舷上安重檣的戰船,狹而窄,于水上可往來如飛。
缺點乃是所需的棹夫甚多,且載戰卒寡。
然,魏延卻是讓精銳士卒兼當棹夫。
是故,三千士卒奮力劃舟,不過半日,便抵安陽縣外五里。
魏延乃令將士棄舟上岸,稍作休整后,再度往曹魏的洵口戍圍而去。
洵口,乃是池河匯入沔水處。
安陽雖被曹魏建制為縣,然因此地乃抵御巴蜀前哨的干系,黎庶早就被遷走。
平日唯一可見炊煙起,便是常年駐守在洵口的五百士卒。
不過,如今是兩千。
屢屢上表雒陽,告發孟達有貳心的申儀,早就暗中厲兵秣馬。
當得知司馬懿領軍入東三郡,遣人去表忠心之時,他亦親自率一千五百士卒,來增援洵口戍圍,想隔斷巴蜀的援軍。
至于僅攜兵一千五百士卒,倒不是他輕視巴蜀。
依他的算計中,巴蜀得知孟達被困,即使遣兵來救,倉促之間亦不會抽調出多少兵力。
他憑借戍圍而守,兩千有余的士卒,阻止巴蜀綽綽有余了。
且,他如今的嫡系兵力,并無多少。
從董卓亂政時,便崛起的申家,數十年時間內,亦沒落了不少。
東三郡雖鮮少有戰事,但申家降伏于巴蜀時,先帝劉備拜申耽為征北將軍,領上庸太守如故;申儀為建信將軍、西城(魏興)太守。
但代價,乃是申家的宗族,以及申耽的妻與子皆詣成都。
那時,便有數百申家部曲隨去。
后,孟達引夏侯尚與徐晃來攻上庸,申儀舉兵響應,導致申耽亦無奈叛劉封降曹魏。
曹魏得了東三郡,將申耽遣去南陽郡,又再度分走了上千部曲。
尤其是,東三郡乃山地,人口本不多。
乃是夏侯尚在世時,還曾率軍西行七百馀里,降附了數千家歸去南陽,讓申儀無法再補充部曲。
因而,申儀如今所領之兵,僅有三千有余。
扣去駐守城池與各縣的,將兩千士卒駐守洵口戍圍,已是他的極限了。
若不是得知,上庸被困得水泄不通,說不定他僅攜來八百士卒。
不過,他很快就后悔了。
與孟達一樣,他也估算錯誤了,巴蜀援軍抵達的時間。
當他方率軍趕至洵口戍圍,正督促士卒及修繕加固戍圍外的防御工事時,眼眸中便映入了巴蜀援軍的身影。
戰鼓雷鳴中,猝不及防的申儀,根本無法讓士卒整陣迎敵。
又因戍圍入口太小,倉促間無法盡數撤回。
兩軍甫一短兵相接,他麾下便被長驅突入,潰不成軍。
后方督戰的他,無奈之下,只能斷尾求生,下令將戍圍關閉,將三百有余的士卒關在了戍圍之外,任憑漢軍殺戮或收降。
這種結果,幾乎與孟達失去白馬塞的影響無異。
戍圍內的士卒,見素日里插科打諢的袍澤,被自家太守所拋棄,人人皆心有戚戚焉。
士氣,不可避免陷入低迷。
決絕效死而戰之心,亦于悄然間崩解。
對此,申儀心中更加無奈。
他的選擇,于戰場之上乃明智之極。
畢竟,若不關閉戍圍,漢軍便驅著己方潰兵沖入戍圍內,一鼓作氣奪下!
兩權相害,取其輕也!
有何不妥之處?
然,軍中士卒多鄙夫,讓他無法辯解。
己方士氣低迷,而漢軍來襲將士頗多,恐難以抵御的申儀,只得遣人前去請司馬懿來援。
一來,待司馬懿遣軍至,戍圍內士卒必然士氣回升。
另一,則是這些兵卒,乃他的立身之本,若是戰損得多了,哪怕曹魏放任他獨領東三郡,他都有心無力。
至于司馬懿,會不會遣軍來,到不需要質疑。
若是他被滅在此,漢軍長驅而至上庸,孟達部見援軍到,司馬懿想攻破那就難了。
只是魏延接下來的調度,卻讓他的算計,再度落空。
收降了戍圍外的魏興郡士卒后,魏延并沒有當即強攻洵口戍圍。
而是讓兵卒,將原先申儀用來修筑防御工事的石木,盡數堆砌在戍圍出口前一里,隨即便移兵繼續往魏興郡進發了約莫三里,落下營寨,埋鍋造飯。
將洵口戍圍與魏興郡隔開了。
意圖也很明顯,圍點打援!
亦讓申儀陷入兩難中。
屆時,司馬懿遣兵來援,漢軍與之戰的時候,他要不要率兵出戍圍兩面夾擊?
若出戰,士卒必損不說。
棄了地利而戰,他恐漢軍乃是在欲擒故縱。
比如倚仗著山道狹隘,以千余精銳,抵御住司馬懿遣來的援軍,其余兵力則豕突自己的士卒,順勢奪戍圍!
但若不出戰,哪怕漢軍被逼退了,他都無法與司馬懿交代。
東三郡被歸入荊州所統領后,督荊、豫二州軍事的司馬懿,完全可以“畏戰”的理由,斷定他不堪充當抵御巴蜀前線的魏興太守。
然后,上表朝廷,如他兄長申耽一樣,將他調任別職,拔掉申家在東三郡的根基。
讓他想獨占東三郡的野望,徹底落空。
唉.......
如之奈何。
申儀目睹著,遠處漢軍營內的裊裊炊煙,心中無比惆悵。
而在漢軍營地內,鄭璞駐足在一高聳山石上,心中同樣有縷縷憂思誕生。
他不知道,關興率領著句扶、王平兩部兵馬,如今是否探知了此地的戰事?是否已做好了,夾擊曹魏援軍的準備?
因此番出兵,最重要的便是時間。
今日白晝,魏延能將申儀一舉逼入戍圍內,除了他麾下軍士皆愿效死外,最大的因數乃是驟然來襲,讓對方的猝不及防。
而漢軍付出的代價,乃是人僅攜三日之糧。
此地無黔首黎庶,無法就地征糧。
且僅三日之功,漢軍亦不可能攻破洵口戍圍,就食于敵。
更莫說,古今征伐,敗方焚毀糧秣乃是常態。
是故,他心所憂者,乃是萬一關興,沒有及時得知消息前來夾擊,魏延只能率軍歸去。
尚要面臨魏軍尾隨其后,追擊的步步緊逼。
自然,并非沒有破局之法。
如長驅至西城,破城取糧秣而自給,順勢與關興部會和。
申儀攜帶來洵口戍圍的士卒頗多,戍守西城的士卒必然就少。
但如此做法,則要冒很大風險。
譬如會與曹魏的援軍撞上,進而被圍攻上庸城池的司馬懿得知消息,再遣數千兵馬來援。
前有司馬懿的援兵,后有申儀的戍圍士卒,漢軍即使且戰且退突圍而歸,亦必然戰損無數。進而將此番前來東三郡的意圖,徹底變成決然不同的結局。
不過,做決策的魏延,已然讓兩百士卒將那些俘虜,押歸漢中郡了。
亦意味著,他已傳令歸去,讓留守在黃金戍圍的部將,準備大舡于兩日后,前來接應漢軍歸去了。
唉,但愿關興能及時趕來吧。
句扶與王平二人所領,皆是熟悉山地作戰的板楯蠻,應該不會讓此番謀劃落空吧?
鄭璞心中微嘆。
“將軍,魏將軍已下令,讓宿夜將士巡營了。”
輕輕的一聲提醒,從軍營內步來的張嶷,打斷了鄭璞的思緒。
開始巡夜,亦意味著所有將士,都必須歸去軍帳內歇夜,違者將被行軍法。
在魏延軍中這段時間,鄭璞知道,素來以善待士卒著稱的魏延,在執法上異常森嚴,深得言行令止的掌軍之道。
且是一視同仁。
哪怕如今鄭璞職為討虜將軍,若是犯了軍律,亦不會姑息。
“好,我知矣。”
輕輕頷首,鄭璞拔步往自軍帳內歸去。
且行,且問,“伯岐,你為巴人,可曾入大巴山脈否?”
“有之。”
聞言,張嶷側頭,眉目間有些詫異,“我家中困頓,未仕縣功曹前,冬春農閑之際,常與鄉人入山林狩獵。不過,我乃充國人,離大巴山脈頗遠,平生僅有一次前往過。”
“嗯.......”
微微拖了個鼻音,鄭璞沉吟片刻,方再度發問,“大巴山脈地勢,于冬春之際,利于行走否?”
“與我巴人而言,只要不是大雪封山,翻山越嶺皆不難。”
露齒而笑,張嶷略有昂揚之態。
只不過,他笑罷,緊接著左右顧盼看有無人,便壓低了聲音,問道,“將軍如此發問,莫非我軍尚有.......”
言半而止,且以手指了指大巴山脈。
亦讓鄭璞揚眉,眸露贊賞之意。
心中也生出幾分興趣來,壓低了聲音問,“伯岐僅憑我數言,便可推測出我軍尚有伏兵邪?”
“將軍高看我了。”
連忙謙虛了句,張嶷才笑道,“我乃是見,魏將軍僅令士卒攜三日之糧,且又移兵落營于此,心中便有些不解。今將軍又問及大巴山脈,故方有所悟耳。”
“善!”
鄭璞囅然而笑,“見微知著,伯岐可當此謂之矣!”
“哈,于將軍當前,我安敢當此謂邪?”
“哈哈哈”
沔水入魏興郡地界后,并沒有直接沿著武當山脈南麓而行。
乃是轉入大巴山脈,繞了個半弧,再與月河匯流,經過魏興城池東去。
被司馬懿遣去安陽縣洵口戍圍的州泰,乃是領兵沿著月河而上。自然也無法探知,同樣有一支漢軍沿著沔水河谷,與他部平行并驅而前,趕赴洵口戍圍。
畢竟,從古至今,未有聽聞大巴山脈竟有道路,可從巴地通行來東三郡。
是故,他率軍趕至時,見漢軍塞道落營,心里思忖著的,全是前方之敵當如何應對,沒有讓士卒留意后方是否危險。
而虬須近三尺,威風凜凜的關興,如今正是目視著他的后方。
左右側,乃是王平與句扶。
身后,更有兩千披堅執銳的板楯蠻,滿目洋溢著求戰的熱切。
這些素來以勁勇無前著稱的巴地健兒,被丞相遣來大巴山脈里,窩了近四個多月了!
早就對浴血奮戰,迫不及待。
然,關興卻是一直沉吟著,遲遲沒有下令進攻。
他在等著魏延率先出戰。
非乃怯戰。
而是只有待兩軍廝殺得難解難分時,他的一舉背后殺出,才能徹底封死,這部曹魏士卒的退兵之途。
至于魏延是否如他所愿,不必擔憂。
以勇猛得先帝賞識,繼趙云之后,大漢第二位任職牙門將軍的魏延,最不匱乏的,便是決死而戰的勇氣。
“咚!咚咚!”
州泰率軍方至,魏延簡陋的營寨中,便響起了如雷的催戰鼓聲。
無有片刻耽擱,魚貫而出漢軍,直接以鋒矢陣,踩著各個小陣都伯手擊的小鼙聲,士氣如虹步步向前。
而州泰部,也瞬息間鼓聲大作。
被司馬懿任命為先鋒,突襲上庸的他,所領的士卒亦皆是精銳。
且,他馳援而來,無有營寨可依,又沒有輜車可設弩陣,便只能“狹路相逢勇者勝”!
“無前!”
“無前!”
漢軍士卒怒吼著,腳步越來越快,最終化作巨大的鋒矢撞上魏軍陣,試圖一鼓作氣殺透敵陣。
“殺!”
“殺!”
魏軍亦然怒吼如雷,悍不畏死,死死堅守住陣腳不崩潰。
甫一短兵相接,戰事便陷入了白熱化。
寸步不讓的雙方,竟然殺得難解難分,勢均力敵。
不過廝殺了一刻鐘,竟然都戰死了一百多兵卒,場面慘烈無比。死去兵卒的尸體,有些阻礙了繼續進攻的空間,有些順著水流飄下。
也讓后方觀戰著魏延,眉目緊鎖。
魏軍來援,約莫一千五百人。
但卻因山道狹隘,讓他空有兵力優勢,也無法得以施展。
尤其是,他的后方,還有洵口戍圍的申儀部,等著時機殺入戰場。而作為伏兵的關興部,誰都不敢確定,是否已然抵達。
不可拖延,必須速戰速決!
“子瑾,與你五百將士!無論如何,都守住后方半個時辰!”
側頭一記吩咐,魏延音色皆厲。
亦不等鄭璞答復,便拔出了腰側利刃,接過部曲遞過來的牛皮木盾,拔步而前。
他竟是要親自突陣!
鄭璞驟然睜大眼眸,無語的目視著,這位已然職為鎮北將軍的背影。
尤其是,魏延的部曲,似是早就習慣了。
無一人面色有異,沉默的拔刃,緊隨其后。
“伯岐,你來督戰!”
很有覺悟的,將臨陣指揮權交給了張嶷后,鄭璞將魏延長子及傅僉,帶至山腳邊上,低聲囑咐,“若勢危,你二人便奔入山林藏身!此乃軍令!”
言罷,方再度歸去與張嶷并肩,往洵口戍圍極目而眺。
而撥開士卒而前的魏延,已經揉身往敵陣而沖。
“戰!”
一邊急奔向前,還一邊怒號,目光死死的盯住了曹軍陣列里的將旗所在。
主將親自上陣,身先士卒,總能鼓起兵卒們奮勇殺敵的士氣。
“殺!”
“殺!”
漢軍士卒,死不旋踵,怒吼向前。
“嘣!”
沖到接戰前方的魏延,左手揮盾擊開對面的魏軍士卒。
右手拖著的利刃,化作一道匹練,瞬息間從下方彈起,將那士卒撩得肚破腸流。過人的膂力,讓刀身去勢不衰,反手往側削,瞬息間閃過另一曹軍的脖頸。
“無前!”
魏延咆哮著,不顧被血滴濺了滿身都是,再度提著利刃向前沖。
亦取代了原先的部將,作為錐形陣的鋒尖。
不過瞬息間,他就已經砍死了五六人。
堪稱一步殺一人,端是勇猛無比,擋者披靡。
緊跟在他兩側的親兵部曲,則是努力用盾牌抵御著,來自左右兩側的矛尖與刀刃,護衛著他心無旁鷲的往前突。
而曹軍將旗下的州泰,則是滿目不解。
督將不親戰,是常識也。
不見昔日征西將軍夏侯淵,因為親自領部曲修護鹿角,而被黃忠率軍突前而陣斬邪?
若督帥親戰,只有兩個可能。
勝券在握了,督軍鼓噪追擊。
抑或者,己方士氣萎靡,只能親臨一線鼓舞兵卒們的勇氣。
如今雙方正殺得如膠似漆,尚且看不出優劣,漢軍主將為何親自突前而來?
但州泰沒有繼續疑惑。
戰場之上,督將乃軍心!
若漢軍主將死了,就是兵卒大潰之時!
所以,魏延的親戰,讓州泰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當即讓人傳令,將所有兵卒都往魏延所在位置涌去,連自己身邊三百部曲,都悉數讓部曲督領了過去。
他要臨陣,斬殺漢軍主將!
即使無法誅殺,亦可將之拖住,無法指揮各部士卒。
讓洵口戍圍的申儀,窺到機會,于背后夾擊而來,一舉鎖定勝局!
事實,正如他所料。
被如雷鼓聲折磨的申儀,觀戰少時,終究還是選擇了,放棄地利出戍圍而戰。
士卒戰損,自身實力式微,那便式微了罷。
若是不出戰,司馬懿遣來的援兵被擊退,他的結局無非就兩個。
一者,便是被漢軍困至糧盡,被迫率軍投降,抑或者被手下將率叛變開戍圍而降。
另一,則是司馬懿再度遣兵來救,抑或者漢軍糧秣不支退兵,得以生還的他,被以畏戰問罪,奪爵貶職。
戰,總比不戰好。
說不定,司馬懿或許以他力戰之功,上表嘉獎于他呢?
“鳴鼓,出戰!”
高舉佩劍的他,鼓噪著士氣,率軍而出。
與此同時,正率兵而出的關興部,兩千板楯蠻奔戰之時,卻是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