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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肅容

  夜幕低垂,蟲豸歡鳴。

  白日里僚吏往來忙碌的丞相府,現亦陷入了寂靜中。

  唯獨府署深處,諸葛亮署屋的窗帷,透出縷縷昏黃燈火,與璀璨星辰共點綴著夜色撩人。

  此樣場景,來回巡視的甲士,已習以為常。

  這位蜀漢權柄盡掌的丞相,事無巨細皆親躬,勞頓案牘至深夜、卷衣伏案而眠乃常態,鮮少有歸家宿夜時。

  馬謖步履緩緩,穿行逼仄昏暗的連廊而來。

  署屋外值守的小吏,遠遠瞧見了,連忙護著青銅油燭具,趍步來迎。

  人未到跟前,低聲的憂愁就已飄來,“馬參軍,丞相今日又未用暮食,我等皆不敢入屋打擾。還請參軍見丞相之時,代勞勸說幾句。”

  馬謖聞言,腳步不由一頓。

  旋即,便是一記微不可聞的嘆息。

  因事務繁瑣而廢寢忘食,丞相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暮食尚溫否?”

  亦壓低了聲音,馬謖問道,“且去察看,若溫便取來,我親自奉入。”

  “尚溫!尚溫!”

  值守小吏連連頷首,喜不自勝,“在下一直讓人小火煨著。還請參軍稍等片刻,我這就去取來。”甫一側身去,卻又擰回來,隨手將青銅油燭具擱置在檐廊柱下,躬身做了一揖,“多謝參軍體諒!”

  然后才轉身斂衣奔去。

  為了避免疾行弄出聲響,竟還不忘踮著腳尖。

  馬謖見狀,贊許的點了點頭,但目光轉到那依舊燈火昏明的署屋,嘴角的笑意又化作冰消雪融。彎腰撈起青銅油燭具,步履輕輕至門扉前,等候少時,那值守小吏手捧食案復返。

  食案短且仄小。

  僅擱置一肉羹、一鹽菜、一栗飯、一醬湯而已。

  一國之宰,餐食之清簡,令人側目。

  “啟稟丞相,馬參軍來見。”

  食案被馬謖接過的值守小吏,輕叩門扉。

  “速招。”

  聲音頗為溫和。若是聽得仔細了,還能感受到那一絲欣喜。

  馬謖得入,只見丞相諸葛亮正跪坐在案幾前,俯首于案牘中,奮筆疾書。聽到腳步聲,亦不抬頭,而是輕聲吩咐,“幼常自尋入坐,待我片刻。”

  “諾。”

  微聲應諾,馬謖端著食案趨步向前,靜立恭候。

  片刻,丞相諸葛亮似有所覺,疑惑抬頭而視,見馬謖如此模樣,不由莞爾。

  打趣道:“幼常這是欲當庖宰乎?”

  馬謖亦笑了。

  頓了頓,又收起笑容,露出滿臉的關切,輕輕謂之,“若能讓丞相按時用餐,謖任庖宰之職亦心甘。”

  “你啊~~~”

  微微搖頭,諸葛亮嘴角泛起一絲無奈,俯首繼續奮筆數息,才將案牘之物收攏挪至一側。

  馬謖見狀,連忙將食案奉上。

  食不言,寢不語。

  少時,諸葛亮擱置下竹箸,起身自取清水漱口凈手,出聲換值守小吏入內收拾。

  而那案上之食,幾近一半未動。

  讓馬謖眼眸微黯然,不禁出聲,“丞相身系大漢中興望,還請為國愛惜身軀,努力用餐。”

  “近日胃氣不平,食欲不振。”

  擺了擺手,諸葛亮從兩壁庋具下取出一胡牀,擱置案幾前自坐。伸直腿,手自揉捏捶打,緩解長久跪坐的氣血不暢。在朝廷百官前,素來持重威儀的他,唯有在馬謖面前,才會做此居家態。

  或許,在他心里,馬謖不止于僚屬吧。

  揉捏了一陣,諸葛亮才發問,“幼常今日見那鄭家子了吧,其人如何?”

  “此子儀表甚佳,籌畫一道,亦登堂入室。”

  兀自正襟危坐的馬謖,聞聲而應,“今日與鄭家子謀面,我以南中叛亂問之,其不言戰事勝負,徑直言戰后如何安撫。以未滿弱冠之年,便對敵我之勢已洞若觀火,實乃俊才也!”

  “哦?”

  諸葛亮聞言,略做詫然,頷首而笑,“如此看來,鄭家子倒有成才之資。”

  誠然,朝中百官都有共識,發兵平定南中叛亂并不難。

  南中叛亂乃是雍闿首倡,邀越嶲夷王高定共謀,而朱褒則是恰逢其會的乘勢興起。三方并沒有隸屬關系,各自為政,極容易被各個擊破。

  且他們最為倚仗的地利,如今也蕩然無存。

  東吳孫權遣使來申兩家和好,定然會放棄對雍闿及朱褒的私下支持,進而形成蜀吳圍困南中之勢。一旦蜀漢朝廷發兵南中,這些叛亂者除了負隅頑抗外,再無縱深迂回的空間。

  最后,乃是蜀漢朝廷對南中,未曾有過橫征暴斂的苛政。

  而諸如雍闿等人,各據一郡之地抵抗巴蜀來伐,定然會大肆搜刮斂財為軍資。且他們并沒有類于朝廷這樣健全的法度,遏制驕兵悍將對黎庶的暴戾,如突其廬舍淫略婦女、剽虜資物等行徑。

  時日一久,人心必然大失。

  南中最棘手的問題,是戰后如何安撫,讓其不復反。

  鄭璞能看到這點,只對戰后做謀劃,足以見其眼光前瞻與胸中所學。

  畢竟,籌畫士最重大勢所趨。

  馬謖點了點頭,話鋒一轉,“然,或是鄭家子長于山野之故,所謀頗為偏激,失于剛戾。竟不理會朝野干系盤根錯節,意圖借討南中叛戰事,將五郡數百年積弊一舉肅清。其心雖可嘉,但其才待琢。若使將之辟入相府,多加歷練,假以時日,必成朝廷棟梁。”

  如此先抑后揚,讓諸葛亮眉目舒展,早就倦色已濃的臉龐,亦泛起些許興趣來,“能讓幼常斷言必為國之棟梁者,蜀地少年郎寥寥無幾。想必,這鄭家子自有獨到之處。幼常且將今日之事,細細說來。”

  “諾。”

  馬謖應諾,不再贅言,將鄭璞之論悉數道來。

  待說到如何安撫牂牁郡時,諸葛亮僅是微微頷首。

  待說到如何泯滅越嶲郡耆老及族人的叛亂根基時,他不禁失聲而笑。

  亦感慨了一句,“此子雖年幼,所謀卻頗為歹毒。不過,其中不乏可取之處。嗯,甚好。幼常繼續言之。”

  待說到瓦解南人八姓豪族根基時,他便眉目深鎖,肅容以對,叮囑道:“幼常,鄭家子乃一介白身,言辭無所禁忌便罷了。你乃相府參軍、朝廷僚屬,切莫容此等言辭流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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