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朝議,內閣首輔請查稅案,天子準之。
自稅案而起,籠罩京城的詭異平靜,在這一決議之下,瞬間告破。
剪不清理還亂的錯綜復雜,亦是隨著這一道決議,徹底顯現。
哪怕是天子,也難以看清楚這場風波的最終走向會是如何。
千人千面,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利益訴求,每個派系,也有派系的利益訴求。
這場案件,除非在一開始,天子便直接下場干預,以雷霆手段終結。
如若不然的話,蔓延演變之下,就是如今的錯綜復雜。
而天子的興趣,儼然也隨著案情的演變,而一點一點變化著。
從一開始的疑心,到一點點的試探,再到坐視旁觀,最后,到現如今對劉起元的興趣。
相比案情代表的武勛不法,天子更在意的,自然是階級的矛盾。
武勛不法,任何時候都可打擊,但這階級的矛盾,可已經持續了十余年,到現在,乃至未來,都是綿延禍患。
能有一絲轉變,都比這個案子要重要得多。
畢竟,主動配合,與強制改造,其中可是有著天壤之別!
更何況,還是事關整個天下統治秩序!
這一個年末,就和剛剛過去不久的昭武四年年末,如出一轍。
同樣是與稅有關的風暴,牽扯之人,同樣也是權勢顯赫。
只不過,一個權勢雖顯赫,但卻為天子家奴,這一個,卻是事關統治秩序的代表。
最終的結果,會是如何,誰也看不清楚,至少,這一個年末之際,是不可能有結果出現了。
又一年新年將至,喜慶的意味,儼然又開始充斥著這座京城。
上層的錯綜復雜,只要還在秩序之中,沒有崩壞秩序,那就怎么也影響不到大治之下的底層百姓。
在數年的大治之下,相比較前明末年時的混亂與蕭條,這座京城,儼然已有了不小的改變。
最明顯的一點,那就是土地改革財稅改革之后,絕大部分百姓,終于不再是忙活了一年,卻是給地主打工了。
辛苦勞作一年,也能有些余糧,有余糧,也就意味著積累了一點財富,百姓有一點財富了,自然也就促進了整體大經濟的循環,繁華,也就自然而然的出現。
往年這個時候,天子往往喜歡在城中微服游覽,體會這難得的喧囂人氣,也好洗去他高居天下之巔的孤寂,添上幾分人性。
但今年,天子顯然是沒時間了,這場風波他要暗中把控,一道失控,那他就得親自下場,將道路掰正!
在乾清宮中,冬日的暖爐已然點上,爐中非是市面上尋常的煤炭,而是某種上好木材燒制而成的木炭。
燃燒之間,淡淡的木香氣,隨著爐中暖意繚繞殿中。
天子一如往常,端坐桌案之后,處理著國家軍政大事。
對士紳文官的打壓,最終反饋到天子這里的,就如前明太祖朱元璋廢丞相一般,許多本該官員處理的政務,都集中到了天子這里。
這顯然是不正常的事情,天子也不會覺得他的子孫后代,都會如他這般,可以連軸轉的處理著國家軍政大事。
遲早,還得恢復到一個勉強正常的秩序。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天子批示的奏本,也越來越多,不知何時,天子流暢的批閱動作,卻是驟然一滯,平靜的眼眸中,一抹深藏的滲人冷意,亦是驟然浮現而出。
奏本內容很是簡單,吏部上呈,稅務院與民科院學子經考核通過,擬定授官的名單。
而名單上,很多名字,天子都是耳熟能詳。
非是才能過人,而是血脈過人。
即……權貴的親屬子弟…
沉默許久,滲人的冷意儼然愈發濃郁,但最終,天子還是在這一份奏本上,蓋上了天子印璽。
天子很清楚,大恒,得國不正,故而,立國之后的秩序,也就是一個畸形秩序。
正如他的根基,是武勛軍隊,他的階級敵人,是前明的士紳地主。
而為了打壓前明那些連合作都不愿合作的士紳地主,他不得不重用武勛,用各種方式重用,甚至對武勛大開方便之門,來壓制前明的那些余毒。
但這正常嗎?
這顯然不正常,甚至是完完全全的畸形!甚至是在開歷史的倒車!
古往今來,一次次王朝更替,其根本原因,就是資源的分配不均勻!
即統治者絕大多數人的極少數人,掌握著絕大部分的生存資源,讓絕大多數人沒有了活路。
如此,便是數千年歷史輪回,王朝更替的根本原因。
歷朝歷代,無數帝王將相,賢能之士,也都在致力于扭轉這一點。
如曾經掌握絕大部分生存資源的門閥世家,已然消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之中。
如科舉制度的誕生,人才上升渠道的打通,階級的固化削弱,資源某種程度上的再次分配。
如大恒立國以來,用屠刀血洗天下,土地到個人,強硬且血腥的資源再分配。
但…這也在歷史的周期率之中。
畢竟,王朝更替,戰亂不休,就是一場潛移默化的資源再分配,他這由上至下的血腥屠戮,也是資源再分配。
但這只是開始,如何保住資源再分配的成果,才是避免,或者延緩歷史周期率到來的最根本原因。
但不管如何,那掌握權利的少數人,絕對不能固化。
一旦固化,那……資源分配得再均勻,也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徹底糜爛!
而他為了壓制前明的那些人,對武勛大開方便之門。
讓本就具備了世襲特性的武勛勢力,再輕松從軍隊涉足官場。
如此下去,要不了多少年,必然就會成為一個個盤踞權利上層,觸角遍及天下的門閥世家。
所謂治國牧民,也會成為這些門閥世家的內部之事。
數百武勛,那就是數百個門閥世家!
他們將盤踞在國家的每一處,牢牢把控著這個國家的所有一切,上升的渠道,將徹底堵塞。
才能,將不在是取才的根本,血脈為何,才是最根本的要素。
底層的,在帝國未曾崩塌之前,就永遠只是底層的。
所謂資源再分配,那就必然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昭武帝所做的一切,最終也只會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科舉…”
天子抿了抿嘴唇,這一個讓他糾結了十數年的詞語,亦是再次浮現在了他的腦海。
他曾經一直想的,是如何改變教育,更改選材體系。
但…經歷了這么多,有關教育,選材的政策,也試行了許多。
如學院,如教育改革,督學衙門……
嚴格而言,這些,或多或少,都有弊病存在,甚至,對一個國家而言,都不如科舉。
就比如,他一開始想要建立的選材體系,即教育普及,科舉變成類似于后世的公考。
學院則是作為補充,即晉升培訓,以及最為重要的新學發展。
如此發展,看上去,似乎是一個頗為不錯的教育選材體系。
但問題是,在財政壓力下,教育不可能普及,層層上升的教育體系,注定了會是將絕大多數人排除在外的精英教育。
而精英教育,很難定義其好壞,但精英教育,很容易就會牽扯到最為致命的公平二字。
但普適教育,且不說朝廷財政能不能負擔起,就算是負擔起,但以這個時代的生產條件,也容納不了這么多受教育之人。
顯然,在這個時代,只能選擇精英教育。
當然,教育體系為何,都是會在時代的框架之上,最根本的問題,是在于選材體系之上。
是普適性的國考,還是層層遞進的科舉選材,這才是最為關鍵且致命的問題。
天子一向認為,選材制度,最根本的目的,并非是要選多么賢良能干的人才,也不是為了將堪用之才,都收歸統治體系,避免人才流落在外,造成統治不穩。
在天子心目中,選材體系的最重要目的,是要打通上升渠道,進行潛移默化的資源再分配。
同時,要最大程度上避免階級固化!
這才是天子心目中,選材體系的作用所在。
而普適性的國考選才,能夠達到甄選賢才的目的,也能夠達到將人才都收歸統治體系,避免不穩的目的。
但卻很難達到天子想要的這個目的。
一個貧寒之家的子弟,必須得天縱奇才,才能通過精英教育的層層考核,才能享受到了國家的教育補貼。
不然的話,貧寒子弟,根本承受不起高額的教育費用。
就算他通過了層層考核的精英教育,最終,他有兩個選擇,一是入學院,研究新學,走技術路線。
但在新學未有根本革命之前,這條路,太窄太窄。
另一個則是參加了普適性的國考,通過后,最終成為一個從九品的小官。
他再天才,再賢能,沒有背景,一個從九品的小官,一輩子,能往上爬幾級?
最大的可能,就是在一個縣里面的一兩個位置,蹉跎一生,
而有背景的,縱使再無才無德,也能平步青云。
劣幣驅逐良幣,最終,就會導致階級固化,滿朝文武,皆是草包!
而科舉卻不同,層層遞進的選材體系,哪怕是貧寒子弟,一朝金榜題名,也能逆天改命!
按慣例,進士者,哪怕是三甲同進士,最次者,也是一個從七品!
若是狀元探花榜眼,縱覽前明一朝,這些人,只要不犯致命錯誤,那最次者,往往也是一部之侍郎這種部堂重臣!
縱覽青史,教育體系與選材體系,皆是相輔相成的,歷朝歷代的教育體系,大都是半斤八兩,時代所局限,亦是必然。
但自科舉這個選材體系出現以來,上升渠道,才算是真正被打破。
歷朝歷代,多少貧寒子弟,因科舉而扶搖直上!哪怕是抵達人臣巔峰,主宰一國之大策的,也有不少!
朝登天子堂,暮為田舍郎!
僅此一句,便道盡了科舉選材體系的精髓!
而普適性的國考,除非效仿科舉,設三甲,不然的話,很難達到科舉選材體系對上升渠道流通,對破除階級固化的正面作用。
但普適性的國考,設三甲,又明顯太過兒戲。
畢竟,普適國考,其根本目的,是為了選“吏”,而非選“官”!
而層層遞進的話,又與科舉無異。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如科舉這般起步就授六七品官的,也不符合時代,畢竟,隨著時代演變,官員,也不僅僅只是牧民這一個職能。
商業的興榮,新學的發展,帶來的,便是對官員素質的愈發高要求。
過硬的學識,與對官場,對基層深刻的領悟,缺一不可。
只知夸夸其談,那就成了東林黨了。
而這些問題,也正是如今大恒立國五年來,一直未曾正式確定一個選材體系的根本原因。
如何平衡當下與未來,如何兼顧選才與最大程度上公平上升渠道,抑制階級固化…
重重思緒,在天子腦海之中翻涌,天子知道,要暢通上升渠道也好,還是要破除階級固化也罷。
最根本的方法,就是讓上層的權利,盡可能多的出現真正的新面孔。
只有這樣,階級才難以固化,權利,也就難以世襲,上升的渠道,也才能勉強暢通。
如何盡可能多的讓上層權利出現新面孔,且如何讓這些新面孔,能夠勝任上層權利,且不能讓這些新面孔,成為上層權利世襲的便利…
這,就是他這個天子,真正需要考慮的問題。
但很顯然的是,任何是有利就有弊,對選才制度,天子想要完美的制度,根本不可能達成。
一切問題,最根本的,還是在于人,若大恒代代都是英明神武洞察秋毫的圣君,就算所有制度都是一團糟,大恒依舊能昌盛!
階級固化,上升渠道不暢,說到底也不過是幾個人幾個家族的事情,情況不對,找個借口屠刀一揮,殺上一批人,位置不就空出來了。
況且,他這個天子之位,不才是天底下,最大的階級固化,最大的權利世襲嗎?
思及于此,天子也不禁一笑,所謂周期率,所謂王朝更替,一切,都還是人的問題。
再好的制度,也得靠人去執行。
而這,還只是大恒文官體系的難題,武將體系的問題,遠比文官體系要嚴重得多!
“麻煩啊…”
天子搖頭,隨手將這封寫滿利益交換的奏本丟在一旁。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在大恒,任何人,任何派系,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存在,有弊也就有利。
現如今,天子要的是利,所以選擇性忽視弊。
等到何時,存在的意義沒了。
那就該清算“弊”了。
識趣的,低調懂事,天子或許還能容忍其存在,不識趣的,那就下地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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